古文观止 第41章｜敬姜论劳逸

敬姜的一番长论，是希望自己做高官的儿子忠于职守，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一定要谨记勤俭节约，不要贪图安逸。她认为贪图安逸会触发人们内心的贪欲，贪欲最终会葬送儿子的前程乃至生命。

【译文】

公父文伯退朝之后去拜见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纺麻。文伯说：“以我这样的家庭母亲您还要纺麻，我担心会使季康子生气，他大概会以为我不能侍奉母亲您吧?”

文伯的母亲叹道： “鲁国大概要灭亡了吧! 让幼稚无知的人做官而不懂得大道理。过来坐下，我告诉你。从前，圣哲的国君是这样对待百姓的，选择贫瘠的土地给他们居住，使他们在那土地上辛苦劳作，所以能够长久地拥有天下。百姓辛劳就会思考，思考就会产生善良之心; 安逸就会放荡，放荡就会忘掉善良的品德，忘掉了善良品性就会产生邪恶的念头。居住在肥沃土地上的百姓之所以不成材，就是因为太安逸; 居住在贫瘠土地上的百姓之所以有正义之心，就是因为劳作。所以天子身着五彩衣服于春分之日祭祀太阳，与三公九卿一起学习、分辨土地的属性; 中午考查国家治理的情况，以及百官的政事，大夫中的众官、州牧、国相宣布依次施行的百姓事务; 秋分时节，天子身着三彩衣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载一起恭恭敬敬地观察天的法则; 太阳下山之后就监督宫中女官们，让她们洁净地准备禘祭和郊祭的食品，然后才安寝。诸侯们早上就从事天子的事业，执行其命令，白天考查其本国的职事，傍晚省察常法，晚上告诫百工，让他们不要偷懒放纵，然后才能安寝。卿大夫早上考查他的职事，白天研究处理各种政事，傍晚依次完成这些事情，晚上处理他的家政，然后才能安寝。士早上受业，白天研习功课，傍晚复习，晚上想想是否犯过错误有无憾事，然后才能就寝。从庶人以下的各类人，都是天亮就做事，日落就休息，没有一天偷懒的。王后亲自编织天子冠冕上的黑色垂玉之带，公侯的夫人们编织的，还要加上冠冕上的两种装饰品纮和綖，卿的正妻制作大腰带，命妇们完成祭服，士的妻子还要加上朝服，从庶士以下的妻子都为他们的丈夫制作衣服。每年从春分祭祀社神开始安排活计，到冬天烝祭时献上成果，无论男女，都要考查成绩，如有罪过就要惩罚，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制度。位居高位的君子操心费神，位居下位的百姓出力劳作，这是先王的教训。从上到下，哪个敢放纵心智、不尽力劳作的呢?

“现在，我是寡妇，你又位居下大夫，就是早晚勤恳做事，还担心忘记祖先们的功业。何况还有所懈怠，那又怎么能够逃脱处罚呢? 我希望你早晚勤恳从事，磨炼自己，应该说： ‘一定不废弃祖先的功业。’ 你现在却说： ‘为什么不自我放纵?’ 用这种态度去担任国君任命的官职，我恐怕你的父亲要绝后了。”

孔子听说了这些话，说： “弟子们记住，季氏家的妇女不贪图享乐。”

【注释】

①公父文伯： 名歜(chu)，鲁国的大夫。绩：纺麻。②干：触犯。季孙：季康子，鲁国的正卿。

③居： 坐下。语： 动词，告诉。

④大采： 国君于春季穿的五色彩衣。 朝日： 春分朝祭太阳。祖： 学习。 地德： 土地的属性。

师尹： 大夫。 旅： 百官。 牧： 各州的地方官。 相： 国相。 少采： 国君于秋季穿的三色衣服。

夕月： 祭祀月亮。 司载： 负责天文事务的官员。 纠虔： 恭敬。 九御： 宫中的女官。

禘： 与 “郊”都是祭祀的名称。 粢(zi) 盛： 祭祀用的食品。

⑤慆： 轻慢。⑥庀 (pi)： 治理。

⑦玄紞(dan)： 冠冕上用来悬挂玉石的带子。 纮綖 (hongyan)： 冠冕上的两种装饰织品。

内子： 卿的正妻。 大带：礼服上的腰带。 命妇： 大夫的正妻。

⑧社： 春分祭社。 烝 (zheng)： 冬天的祭祀。 效： 献上。 愆： 过错。

⑨辟： 罪过。 ⑩而： 你。 ⑪是： 代词，这。穆伯： 公父穆伯，文伯之父。 ⑫志： 记住，记下来。

《敬姜论劳逸》国语·鲁语上

敬姜，敬是谥号，姜是姓氏。这是一位女性，齐国公主，所以这是一篇先秦关于女性的文章，而且主要内容是记录的这位女性发表的评论，非常难得。

1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chù）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耶？居，吾语（yù）女。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公父文伯是鲁国大夫，他退朝后回家，拜访自己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敬姜，老太太在忙什么呢？其母方绩。方，正在。绩，纺线。他的母亲正在纺线。文伯曰：以歜（chù）之家而主犹绩。歜是公父文伯的名字。主是主母，对家中女主人的敬称。以我这样的家庭，您还在纺线。您做的这件事情和咱家的地位不相符。惧干季孙之怒也。干，冒犯，触怒。季孙，就是季康子。他是鲁国正卿，三桓之后。为什么敬姜纺线会触怒季孙呢？因为公父文伯是季康子的堂叔，季康子见了敬姜也得叫一声奶奶。而且季康子非常尊敬他的这位叔祖母。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他会认为我不能侍奉好主母。正常咱们看到家里老人忙里忙外的会说：您赶紧歇着吧，别累着。或者放着我来，要不咱找个家政。他倒好，怎么说的。娘唉，咱家这情况你快歇歇吧，叫俺大侄子知道了还不得数落我。这哥们被官僚主义毒害得挺深。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耶？敬姜叹了一口气，说：鲁国要完蛋了，就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还当官。鲁国估计要灭亡了！让无知童子身居高位却不告诉他为官之道吗？居，吾语（yù）女。来，老老实实坐下，我教育教育你。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当年圣君管理人民，选择贫瘠的地方安置百姓，让他辛勤劳作以驱使他们，这样天下就能长治久安。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人民勤劳就会思考，思考什么呢？一定是想要更加勤俭，这样就会心生善良。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生活安逸就会放纵，放纵就忘记善良，忘记善良就会生出邪恶之心。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肥沃之地的人不成材，因为安逸放纵。贫瘠之地的人没有不向往正义的，因为知道生活的辛劳。所谓的地域环境影响民族特质。如果单看这一段，颇有王室贵族就要压榨百姓之嫌。继续看敬姜下面的描述，就会发现她所说的瘠土劳民也包括统治阶层。

【译】公父文伯退朝之后，去看望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正在纺线，文伯说：“像我公父歜这样的人家还要母亲亲自纺线，这恐怕会让季孙恼怒。他会觉得我公父歜不愿意孝敬母亲吧？”他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鲁国要灭亡了吧？让你这样的顽童充数做官却不把做官之道讲给你听？坐下来，我讲给你听。过去圣贤的国王为老百姓安置居所，选择贫瘠之地让百姓定居下来，使百姓劳作，发挥他们的才能，因此(君主)就能够长久地统治天下。

老百姓要劳作才会思考，要思考才能（找到）改善生活（的好办法）；闲散安逸会导致人们过度享乐，人们过度享乐就会忘记美好的品行；忘记美好的品行就会产生邪念。居住在沃土之地的百姓不成材，是因为过度享乐啊。居住在贫瘠土地上的百姓，没有不讲道义的，是因为他们勤劳啊。

2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日入，监九御，使洁奉禘、郊之粢盛，而后即安。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无慆淫，而後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pǐ）其家事，而后即安。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王后亲织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纮、綖。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赋事，烝而献功，男女效绩，愆（qiān）则有辟。古之制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是故天子大采朝日。大采，采通彩，指五彩礼服，是最高等级的礼服。朝日，祭祀太阳的典礼，春分清晨举行。所以天子在春分身着大采祭祀太阳。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祖，效法，学习。识，认知。地德，地生万物，有德于民。让三公九卿，熟习知悉农业生产。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每天中午考察国政和官员的政绩，交代百官要做的事务。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各级官员宣布安排关于百姓的事情。少采夕月，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少采，和大采相对，也是礼服，只有三色。夕月，祭祀月亮的典礼，每年秋分举行。太史、司载是官职，都有掌管天文的职责。纠和虔都有恭敬的意思。天刑，天体运行的规律。天子和太史、司载一起观察天体运行规律，希望得到上天对人间的启示。日入，监九御，使洁奉禘、郊之粢盛，而后即安。九御、禘、郊都是祭祀礼仪。日入，指黄昏时分。天子监督后宫九御，让他们做好禘礼、郊礼所用贡品的清洁，之后才能安睡。这是天子的辛劳。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诸侯清晨办理天子安排的事情和命令。昼考其国职。白天考察封国政事。夕省其典刑。傍晚检查典刑实施情况。夜儆百工，使无慆淫，而後即安。晚上告诫百工官员，让他们不要懈怠放纵，之后才能安睡。这是诸侯之劳。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pǐ）其家事，而后即安。卿大夫清晨考察分内职责，白天讲习研究政务。傍晚检查工作，晚上处理家族事宜，之后才能安睡。这是卿大夫之劳，公父文伯就是这一档的。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士人清晨学习，白天练习贯通，傍晚复习功课，夜间反省自己，确认没有过失和缺憾，之后才能安睡。这是士人之劳。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庶人以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一天懈怠。这是庶人之劳。上述说的都是男人，下面开始说女人之劳。王后亲织玄紞。王后亲自编织玄紞，紞是天子冠冕的装饰。公侯之夫人，加之纮、綖。公侯的夫人除了紞，还要亲自做纮和綖，纮和綖也是冠冕的装饰。卿之内子为大带。卿的夫人要亲自做大带，就是腰带。为什么不做紞、纮和綖了，因为诸侯以下只有冠而没有冕，自然不用做这些。命妇成祭服。大夫的夫人要亲自做祭服。敬姜老太太就是命妇这一档。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士的妻子，在做祭服的同时还要做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庶士以下阶层的妻子，都要为她们的丈夫做衣服。士也是分等级的，庶士是其中最低一级，和庶人相差无几，所以不在上述列士之属。社而赋事，烝而献功。社和烝也都是祭典活动，一个在春天一个在冬天。春社时安排好农事，冬烝时献上农功。男女效绩，愆（qiān）则有辟。男女都要努力做出成绩，犯了错就要受到处罚。古之制也！以上这些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管理者从事脑力劳动，普通百姓从事体力劳动。这是先王的训导。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从上到下，谁敢放纵心志不贡献力量呢？

【译】因此天子穿着五彩花纹的衣服隆重地祭祀太阳，让三公九卿，熟习知悉农业生产，中午考察政务，交代百官要做的事务。京都县邑各级官员在牧、相的领导下，安排事务使百姓得到治理。天子穿着三采花纹的衣服祭祀月亮，和太史、司载详细记录天象；日落便督促嫔妃们，让她们清洁并准备好禘祭、郊祭的各种谷物及器皿，然后才休息。诸侯们清早听取天子布置事务和训导，白天完成他们所负责的日常政务，傍晚反复检查有关典章和法规，夜晚警告众官，告诫他们不要过度享乐，然后才休息。

卿大夫清早统筹安排政务，白天与属僚商量处理政务，傍晚梳理一遍当天的事务，夜晚处理他的家事，然后才休息。贵族青年清早接受早课，白天讲习所学知识，傍晚复习，夜晚反省自己有无过错直到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然后才休息。从平民以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一天懈怠的。王后亲子编织冠冕上用来系瑱的黑色丝带，公侯的夫人还要编织系于颌下的帽带以及覆盖帽子的装饰品。

卿的妻子做腰带，所有贵妇人都要亲自做祭祀服装。各种士人的妻子，还要做朝服。普通百姓，都要给丈夫做衣服穿。春分之后祭祀土地接着开始耕种，冬季祭祀时献上谷物和牲畜，男女（都在冬祭上）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事功），有过失就要避开不能参加祭祀。这是上古传下来的制度！君王操心，小人出力，这是先王的遗训啊。自上而下，谁敢挖空心思偷懒呢？”

3

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祀也？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现在你爹已经走了，你的职位又不高。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朝夕勤劳处事，尚且害怕忘记祖宗教诲，何况又生怠惰之心，以后如何避免遭受惩处呢？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我希望你早晚都劝勉我说：不要忘记先人的教诲。尔今曰：‘胡不自安？’你现在却和我说：为什么不自己寻找安逸呢？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祀也？穆伯是公父文伯的父亲，你以这种心态去接受国君任命的官职，我怕你爹会绝后啊。这老太太毕竟不是一般人，熟悉国家体制，了解世道人心。从儿子一句怠惰之言引出劳逸之别，铸词典雅，字字玑珠，即使我们今天读起来仍有警醒的意义。【译】如今我守了寡，你又做官，早晚做事，尚且担心丢弃了祖宗的基业。倘若懈怠懒惰，那怎么躲避得了罪责呢！我希望你早晚提醒我说：‘一定不要废弃先人的传统。’你今天却说：‘为什么不自己图安逸啊？’以你这样的态度承担君王的官职，我恐怕你父亲穆伯要绝后了啊。

4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妇不淫！”孔子听到这些后对他的弟子们说：你们要记下来，季氏这位老太太不贪图安逸啊！【译】仲尼听说这件事后说：“弟子们记住，季家的老夫人不图安逸！”5这个老太太的理论水平到底有多高呢？国语中鲁语只有37篇，关于敬姜的内容就多达8篇。什么概念呢？臧文仲、柳下惠这种鲁国著名政治家的评论在国语中也不过二三篇。可见敬姜之贤德举世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