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自序》是《史记》的最后一篇,是《史记》的总结性文章。文章概述了作者的家族世系、家学渊源、著书经过等,融作者的遭遇和志向于一炉,不仅一部《史记》总括于此,而且司马迁一生本末也备见于此。全文可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叙述了作者的生平家世和写作《史记》的时代条件、个人动机,以及受刑后忍辱著书的经历;第二部分是《史记》一百三十篇的各篇小序。文章规模宏大,气势浩瀚,是研究司马迁及其创作的重要资料。

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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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古文观止 第87章|太史公自序

译文

  从前颛顼在位的时候,任命一个名叫重的南正官掌管天文,一个叫黎的北正官掌管地理。唐虞之际,又让重、黎的后代继续掌管天文、地理,直到夏商时期,所以说重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周朝时候,程伯休甫就是他们的后裔。当周宣王时,由于丧失职守而转为司马氏。司马氏世代掌管周史。在周惠王和周襄王之间,司马氏离开周王室到晋国去。晋国中军将军随会逃奔到秦国时,司马氏也迁居少梁邑。

  自从司马氏离周到晋之后,族人分散各地,有的在卫国,有的在赵国,有的在秦国。在卫国的,做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以传授剑术理论而显扬于世,蒯聩就是他们的后代。在秦国的名叫司马错,曾与张仪发生争论,于是秦惠王派司马错率军攻打蜀国,攻取后,又让他做了蜀地郡守。司马错之孙司马靳,奉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已更名为夏阳。司马靳与武安君坑杀赵国长平军,回来后与武安君一起被赐死于杜邮,埋葬在华池。司马靳之孙司马昌,是秦国主管冶铸铁器的官员,生活在秦始皇时代。蒯聩玄孙司马昂,曾为武安君部将并带兵攻占朝歌。诸侯争相为王时,司马昂在殷地称王。汉王刘邦攻打楚霸王项羽之际,司马昂归降汉王,汉以殷地为河内郡。司马昌生司马无泽,司马无泽担任汉朝市长之职。无泽生司马喜,司马喜封爵五大夫,死后都埋葬在高门。司马喜生司马谈,司马谈担任太史公。

  太史公跟唐都学习天文,跟杨何学习《易经》,跟黄生学习道家学说。太史公做官时间在汉武帝建元至元封年间。他怕学者不能通晓诸家学说的原意,而学习了错误的东西,于是就论述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的主旨,说:

  《周易·系辞》中说:“天下的人倾向是一致的,而心思却是多种多样的,目的相同而采用的途径不一样。”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这些都是探讨治国之道使国家强盛的学派,只不过他们所尊奉的理论之间,对于治国所采用的途径不同,有考虑全面与不全面的区别罢了。我曾私下研究过阴阳家的方术,他们注重吉凶祸福的征兆和众多的忌讳,使人感到拘束而畏惧颇多;然而他们排列四时运行的顺序,是不可遗弃丢失的。儒家学说博大,但缺少治国的切要纲领,出的力气大而收的功效少,所以他们的主张难以全部采纳;然而他们制定的君臣父子次序的礼仪,排列夫妇长幼的分别,是不可更改的。墨家提倡节约却难以遵循,所以他们的主张不能全部照办;但他们加强本业——农业与工肆之人参加生产劳动——是不可废弃的。法家严酷而缺少恩德;但他们纠正君臣上下的名分,是不可更换的。名家使人知道名位不同,礼节也不相同;但繁文缛节却容易失真;但是他们辨正名(概念)和实(实际)的关系,却不能不认真考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行动合乎无形的“道”,使万物富足。道家学说是本着阴阳家的四时大顺,采用儒家、墨家之长,提取名家法家的要领,与四时一起変化,适应万物变化,树立风俗,用于人事,无所不宜,主旨简明,容易操作,办事少而功效大。儒家则不然:认为君主是天下的楷模,君主倡导而大臣应和,君主先行而大臣随从。如此这般,君主劳累而大臣闲逸;至于大道中的要点:舍去贪欲和要强,不玩弄聪明和智慧,放弃了这一重大问题而用智术治理天下。精神使用过度则必会衰竭,体力使用过度则必会疲惫。形神不安而想和天地一起长存不灭,还从来没听说过。

  阴阳家对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各有适宜和禁忌的种种规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未必是对的。所以说:“使我感到拘束而畏惧颇多。”可是,春天生,夏天长,秋天收,冬天藏,这是自然运行的大规律,不顺从它则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做天的秩序和法纪了。所以说:“四时运行的大顺序,是不可能遗弃丢失的。”

  儒家以六经为法度。这些经文和解释文字多得要用千万计算,几代人都弄不通这些学问。一辈子也研究不清礼呀仪呀等的,所以说:“学问博大而缺少治国的切要纲领,出的力气大而收的功效小”。但是他们制定排列君臣父子的身份及相应的礼节,夫妇长幼的区别及次序,即使百家之说也不能替代它。

  墨家也崇尚尧舜之道,他们讲到尧舜的道行时说:“尧舜的殿堂高三尺,士阶只有三层,屋顶用茅草、芦苇往上一苫,檐口七长八短也不剪齐,伐木做椽连皮也不制,用粗陶器吃喝,用陶铏喝酒,吃糙米饭,喝藜藿汤。夏穿葛布衣,冬穿鹿皮衣。”他们主张办理丧葬之事时,棺材桐木板厚三寸,哭声不能过分,不能把心中的悲痛抒发完。教丧仪,必须以此作为万民的标准。假使天下之法都像这样,那么尊贵者与卑贱者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世代不同,时间变迁,办事不必相同,所以说:“提倡节俭却难以遵循。”但他们的要点:加强生产和节约费用,则说人人富裕,家家丰足的最佳途径。这是墨家的长处,即使百家所说也不能废弃它。

  法家不分别亲近和疏远,不分别尊贵和卑贱,一律用法来判断,那么爱戴亲人和尊敬长者的恩德就断绝了。可以用它行一时之计,而不可以久用。所以说:“法家严酷而少恩德。”至于他们尊崇君王,使大臣卑下,使职分明确而不相互逾越的主张,即使有百家之说也是不能更改的。

  名家苛刻繁烦的考察名分,往往纠缠不清,使人不能回味其意,专用名称决断而失去了情理,所以说:“使人名位不同,礼节也就不同,但容易失真。”至于他们的规定概念,考察实际,错综比较验证,这是不能不察究的。

  道家提倡“无为”,又说“无不为,”他们的主张容易执行,但其语言难以理解。他们的主张以虚无为根本,以顺乎自然为办理原则。事没有固定不变之势,物有固定不变之形,所以能察万事万物的情状。不被物推于前,不被物牵于后,所以能成为万物的主宰。有法而无一成不变之法,顺因时事而成就其业;有度而无一成不变之度,顺因事物而与其相合。所以说:“圣人不朽的原因,至于坚守顺时变化的规律。虚无是道的常规,因循是君主的治世纲领。”群臣一起来,使他们明白各自的职分。实际情况符合其语言叫做端;实际情况与其语言不符叫做窾。窾言不相信,奸佞就不会产生,贤与不贤就自然分明,白与黑就自然区别明显。不过在于运用这些原则罢了,如果运用这些原则,还有什么事办不成呢?这样就合乎大道,进入“混沌”的无知无欲状态。光辉照耀天下,又返回到无名的原始状态。大凡人能活着,是因为有精神,精神的寄托在形体上。精神用得多了则衰竭,形体劳累过度则疲惫。死了的人不能再生,形神分离以后不能再结合起来。因此,圣人特别注重形神问题。由此看来,精神是生命的本体,形体是生命的器具。不先安定精神和形体,而一味喊叫“我有治理天下的办法”,那么,由什么途径来治理呢?

  太史公职掌天文,不治理民事,有个儿子名叫司马迁

  司马迁生于龙门,在黄河之北、龙门山之南过着耕牧生活。年仅十岁便已习诵古文。二十岁南游江、淮地区,登会稽山,探察禹穴,观览九嶷山,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北渡汶水、泗水,讲学于齐、鲁两地的都会,考察孔子的遗风,在邹县、峄山行乡射礼;困厄于鄱、薛、彭城,经过梁、楚之地回到家乡。于是司马迁出仕为郎中,奉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往南经略邛、笮、昆明,归来向朝廷复命。

  这一年皇帝开始建立汉朝的封禅制度,而太史公被滞留在周南,不能参与其事,所以发愤愤怒将死。其子司马迁适逢出使归来,在黄河洛河之间拜见了父亲。太史公握着司马迁的手哭着说:“我们的先祖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夏之世便显扬功名,职掌天文之事。后世衰落,今天会断绝在我手里吗?你继做太史,就接续了我们祖先的事业。现在天子继承汉朝千年一统的大业,在泰山封禅,而我不能随行,这是命啊,是命啊!我死后,你必定为太史;做太史后不要忘记我想要撰写的著述啊。再说孝道始于奉养双亲,进而侍奉君主,最终在于立身扬名。扬名后世来显耀父母,这是最大的孝道。天下称道歌诵周公,说他能够论述歌颂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邵的风尚,通晓太王、王季的思虑,乃至于公刘的功业,并尊崇始祖后稷。周幽王、周厉王以后,王道衰败,礼乐衰颓,孔子研究整理旧有的典籍,修复振兴被废弃破坏的礼乐,论述《诗经》《书经》,写作《春秋》,学者至今以之为准则。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诸侯相互兼并,史书丢弃殆尽。如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我作为太史都未能予以论评载录,断绝了天下的修史传统,对此我甚感惶恐,你可要记在心上啊!”司马迁低头流泪说:“儿子虽然驽笨,但我会详细编纂先人所整理的史实古事,不敢有缺。”

  司马谈去世三年后司马迁任太史令,缀集历史书籍及国家收藏的档案文献。司马迁任太史令五年正当汉太初元年,十一月初一甲子,节气为冬至,历法更改,开始用太初历,在明堂向诸侯颁布。

  太史公说:“我的父亲生前曾经说过:‘自周公死后,经过五百年才有了孔子。孔子死后,到今天也有五百年了,有谁能够继续在太平圣明的时代修正《易传》,续写《春秋》,探求《诗经》、《尚书》、《礼记》、《乐经》之间的本原而著述?’”他老人家的意思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呀!寄托在我的身上呀!小子怎么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要写《春秋》呢?”太史公说:“我曾听董生说过:‘周朝的政治衰落破败之时,孔子出任鲁国的司寇,诸侯害他,大夫们排挤他。孔子知道他的建议不会被接受了,他的政治主张再也行不通了,于是评判二百四十二年历史中的是是非非,以此作为天下人行动的准则,贬抑天子,斥退诸侯,声讨大夫,以阐明王道。’孔子说:‘我想把我的思想用空话记载下来,但不如通过具体的历史事件来表现更加深刻、明显。’《春秋》,从上而言,阐明了夏禹、商汤、周文王的政治原则;从下而言,辨明了为人处事的纲纪,分清了疑惑难明的事物,判明了是非的界限,使犹豫不决的人拿定了主意,褒善贬恶,崇敬贤能,排抑不肖,保存已经灭亡了的国家,延续已经断绝了的世系,补救政治上的弊端,兴起已经荒废的事业,这些都是王道的重要内容。《易经》显示了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相互关系,所以长于变化;《仪礼》规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故长于行动;《尚书》记载了上古先王的事迹,所以长于从政;《诗经》记载了山川、溪谷、禽兽、草木、雌雄、男女,所以长于教化;《乐记》是音乐所以成立的根据,所以长于调和性情;《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长于治理百姓。因此,《仪礼》是用来节制人的行为的,《乐记》是用来激发和穆的感情的,《尚书》是用来指导政事的,《诗经》是用来表达内心的情意的,《易经》是用来说明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阐明正义的。把一个混乱的社会引导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没有比《春秋》更有用了。《春秋》全书有数万字,其中的要点也有数千。万物万事的分离与聚合,都记在《春秋》里了。《春秋》中,臣杀君的有三十六起,亡国的有五十二个,诸侯四处奔走仍然不能保住国家政权的不计其数。观察他们所以会这样的原因,都在于失去了根本啊!所以《周易》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因此说,‘臣杀君,子杀父,不是一朝一夕才这样的,而是长时期逐渐形成的’。所以,一国之君不可以不知道《春秋》,否则,当面有人进谗他看不见,背后有窃国之贼他也不知道。身为国家大臣的不可以不知道《春秋》,否则,处理一般的事情不知怎样做才合适,遇到出乎意料的事变不知用变通的权宜之计去对付。作为一国之君和一家之长却不懂得《春秋》中的道理,一定会蒙受罪魁祸首的恶名。作为大臣和儿子的不懂得《春秋》中的道理,一定会因为阴谋篡位和杀害君父而被诛杀,得一个死罪的名声。其实,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干好事,做了而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受了毫无根据的批评而不敢反驳。因为不通礼义的宗旨,以至于做国君的不像国君,做大臣的不像大臣,做父亲的不像父亲,做儿子的不像儿子。做国君的不像国君,大臣们就会犯上作乱;做大臣的不像大臣,就会遭到杀身之祸;做父亲的不像父亲,就是没有伦理道德;做儿子的不像儿子,就是不孝敬父母。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过错。把这四种最大的过错加在这些人身上,他们也只能接受而不敢推托。所以《春秋》这部书,是关于礼义的主要经典著作。礼的作用是防患于未然,法的作用是除恶于已然;法的除恶作用容易见到,而礼的防患作用难以被人们理解。”

  壶遂说:“孔子的时代,国家没有英明的国君,下层的贤才俊士得不到重用,孔子这才写作《春秋》,流传下这部用笔墨写成的著作来判明什么是礼义,以代替周王朝的法典。现在,您太史公上遇英明的皇帝,下有自己的职守,万事已经具备,都按着适当的顺序进行着,太史公所论述的,想要说明什么宗旨呢?”

  太史公说:“对,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曾从先父那里听说:‘伏羲最纯朴厚道,他创作了《周易》中的八卦。唐尧、虞舜时代的昌盛,《尚书》上记载了,礼乐就是那时制作的。商汤、周武王时代的兴隆,古代的诗人已经加以歌颂。《春秋》歌颂善人,贬斥恶人,推崇夏、商、周三代的德政,颂扬周王朝,并非全是抨击和讥刺。’自从汉朝建立以来,直到当今的英明天子,捕获白麟,上泰山祭祀天地之神,改正历法,更换车马、祭牲的颜色。受命于上天,德泽流布远方,四海之外与汉族风俗不同的地区,也纷纷通过几重翻译叩开关门,请求前来进献物品和拜见天子,这些事说也说不完。大臣百官尽力歌颂天子的圣明功德,但还是不能把其中的意义阐述透彻。况且,贤士不被任用,这是国君的耻辱;皇上英明神圣而他的美德没能流传久远,这是史官的过错。况且,我曾经做过太史令,如果废弃皇上英明神圣的盛大美德不去记载,埋没功臣、贵族、贤大夫的事迹不去记述,丢弃先父生前的殷勤嘱托,没有什么罪过比这更大了。我所说的记述过去的事情,整理那些社会传说,谈不上创作,而你却把它同孔子作《春秋》相提并论,这就错了。”

  于是编写《史记》。过了七年,我因“李陵事件”而大祸临头,被关进了监狱。于是喟然长叹:“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被摧毁了,不会再被任用了!”退居以后又转而深思:“《诗经》和《尚书》辞意隐约,这是作者要表达他们内心的思想。从前文王被囚禁在羑里,就推演了《周易》;孔子在陈国和蔡国受到困厄,就写作《春秋》;屈原被怀王放逐,就写了《离骚》;左丘明眼睛瞎了,这才有了《国语》;孙膑遭受膑刑之苦,于是研究兵法;吕不韦谪迁蜀地,后世却流传着《吕氏春秋》;韩非子被囚禁在秦国,《说难》、《孤愤》才产生;《诗经》三百零五篇,大多是古代的圣贤之人为抒发胸中的愤懑之情而创作的。这些人都是意气有所郁结,没有地方可以发泄,这才追述往事,思念将来。”于是,终于记述了唐尧以来的历史,止于猎获白麟的元狩元年,而从黄帝开始。(王兴康)

注释
太史公:《史记》全书称“太史公”一百多处,为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共称。
颛(zhuān)顼(xū):五帝之一。
南正:上古天官。重:人名。
北正:上古地官。黎:人名。
序:掌管。
程伯:程国的伯爵。休甫:人名,世代职掌周王室国史。
司马:掌军事的官。
典:职掌。
惠襄:指周惠王、周襄王。
随会:晋大夫。
少梁:古梁国,被灭后称少梁。
相中山:为中山国相,指司马喜。
错:司马错,秦惠王将。
靳(jìn):一作“蓟”。
杜邮:在今咸阳东。
华池:在今韩城西南。
武信君:武臣,秦末农民起义军将领。徇(xùn):攻取。
诸侯之相王:诸侯互相称王。
市长:长安四市的长官。
五大夫:爵位名。
高门:高原门的简称。
天官:天文星象之学。唐都:汉代方士,曾参与制定太初历。
杨何:汉初易学专家。
道论:道家学说。黄子:即黄生,汉初道家理论权威。
建元、元封:皆汉武帝年号。
愍(mǐn):忧伤。师悖:师法惑乱之言。
六家:指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要指:核心思想。指,同“旨”,意旨,意趣。
易大传:即《易·系辞》。
直:不过。从言之异路:各自持论不同。
省(xǐng):省察,明白。
术:法,道,引申为学说。
祥:吉凶的征兆。忌讳:禁忌。
失:违背,改变。
博而寡要:太广博而不够扼要。
尽从:全部遵从实行。
彊(qiáng)本节用:注重发展生产,节制用度。彊,同“强”。本,指农耕蚕织。
俭:通“检”,咬文嚼字。
正名实:指名称和实际相符合。
动合无形:一切举措都合乎自然。
去健羡:去掉刚强贪欲。绌聪明:不用耳目之聪明。
此:指儒学。术:指道术。
骚动:分散动摇,此谓消耗。
四时:春夏秋冬四季。八位:八卦方位。十二度:十二星次。二十四节:二十四节气。教令:戒律。
大经:主要规律。
六艺:即六经。经:六经本文。传:解经文字。
累世:一辈子。
当年:丁壮之年。
椽(chuán):柞木为椽。
簋(guǐ):椭圆形食器。
刑:盛汤的鼎器。
粝(lì)粱:粗粮。
藜(lí)藿:泛指野菜。
桐棺三寸:以桐木为棺,厚三寸。
事业:此指社会的一切礼俗制度。
亲亲尊尊:亲近亲者,尊崇尊者。
苛察缴绕:烦琐纠缠。
反其意:寻思究竟。
控名责实:循名责实。控,引,引申为依据、遵循。
参伍:参差交互,即综合各方面加以考察。
因循:犹顺应。
成势:一成不变的势态。
复反无名:复归于自然。
龙门:山名,在今韩城东北。
河山之阳:指龙门山南麓河曲。
古文:先秦历史典籍用古体字书写。
禹穴:在今绍兴会稽山,相传禹曾会诸侯于此。
窥:考察。九疑:山名,在今宁远境内。
沅、湘:二水名,在湖南境内。
汶、泗:二水名,在山东境内。
讲业:研习学问。
乡射:古代练武选贤的礼仪活动。邹:古国名,今邹县。峄(yì):山名,在今邹县南。
戹(è):同“厄”。鄱(pó):同“蕃”,汉县名,在今滕州境内。薛:汉县名,在今滕州东。彭城:今徐州。
梁:今开封。
郎中:皇帝侍从人员,属郎中令。
略:行视。邛(qióng):邛都,今西昌东。笮(zé):笮都,今汉源东北。
是岁:指武帝元封元年(前年)。封:封禅。
周南:周成王时,周公、召公分陕而治,陕以东称周南。此实指洛阳。
续吾祖:继续我祖上的事业。
接千岁之统:据《封禅书》载周成王曾登封泰山,下距汉武帝其间九百余年,此举其成数。
邵:即“召”之本字,指召公。
获麟:指鲁哀公十四年(前年)西狩获麟事,见《孔子世家》。
史记:历史载籍。放绝:散失断绝。
悉论:一一撰述。所次旧闻:所积累的史料。
迁为太史令:司马迁任太史令在元封三年(前年)。
紬(chōu):引出。石室金匮(guì):国家藏书馆、档案室。
天历始改:始改用太初历,即改秦历为夏历。
明堂:天子举行隆重典礼的礼堂。
受纪:接受新历。先人:指作者父亲司马谈,一说指先代贤人。
周公:周武王弟,周成王叔,姓姬,名旦。
绍:继。明世:太平盛世。
易传:《周易》的组成部分,是儒家学者对《周易》所作的解释。
春秋:儒家经典。
本:以……为本,遵奉。诗:《诗经》。书:《尚书》。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书的合称。乐:儒家经典之一,今已不传。
壶遂:人名,曾参加太初改历,官至詹事,秩二千石,故称“上大夫”。
董生:对董仲舒的尊称。
壅(yōng):阻挠。
是非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总结了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并加以褒贬评价。
退:此为批评、贬抑之意。
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
善善恶(wù)恶(è):表扬好事,斥责坏事。
经纪:安排。人伦:指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
牝(pìn)牡:雌雄。
风:教化。一说通“讽”,劝诫。
弑(shì):古时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
社稷:土神和谷神,国家政权的象征。
经事:正常的事情。经,寻常。
权:变通。
犯:触犯。此指为臣下所侵犯。
未然:还没有成为事实。
空文:与纪实文字相对,即论理之文。
否否:不是这样。
伏羲:传说中的古代圣人。
尧、舜:古代部落联盟领袖。
尚书载之:《尚书》首篇《尧典》,记载了尧禅位给舜的事迹。
汤:商朝建立者。武:周武王。
诗人歌之:《诗经》中有《商颂》五篇,内容多是对殷代先王先公的赞颂。
三代:夏、商、周。
符:征兆。瑞:祥瑞。
封禅(shàn):帝王祭天地的典礼。
改正朔:改历法。改历象征改朝换代。正朔,指一年的第一天。
易服色:更改车马、祭牲的颜色。
穆清:清和之气,指天。
重译:经过几重翻译。款塞:叩关。
缧(léi)绁(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借指监狱。
西伯:周文王。羑(yǒu)里:今汤阴北。
“孔子”二句:此将孔子有厄于陈、蔡及作《春秋》二事联系起来,并说成因果关系,乃行文之需要。
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
孙子:指孙膑。膑(bìn)脚:砍去膝盖骨及以下的酷刑。
吕览:即吕不韦门下宾客编撰的《吕氏春秋》。
说难孤愤:指《韩非子》中的两篇《说难》《孤愤》。
陶唐:即唐尧。
至于麟止:《史记》记事止于汉武帝猎获白麟的元狩元年(前年)。
台:通“怡”,高兴。
说(yuè):傅说,殷商名臣。
豪:即“崤”之异音。
鐻(jù):像钟一样的乐器。
霣(yǔn):通“殒”,死亡。
蠲(juān):免除。
以:当作“已”。
翲(piāo)忽:微细。翲,轻。
禨(jī)祥:谓祈禳求福之事。
嚭(pǐ):伯嚭,春秋后期吴国大夫。
杀鲜放度:杀管叔放逐蔡叔。鲜,管叔名。度,蔡叔名。
鬯(chàng):祭祀用的香酒。
骥(jì)騄(lù):指良马。
偩(fù):依赖,倚仗。
填抚:镇守安抚。填,通“镇”。山西:指华山之西。
戹:扼制。
穰(ráng)苴(jū):司马穰苴,春秋末期齐国将领。
樗(chū)里:樗里疾,战国中期秦国宗室。
以:一作“反”。
诟(gòu):耻辱。
周緤(xiè):汉初大臣。
埶:通“势”。倍:通“背”,背叛。
濞(bì):刘濞,西汉宗室,封吴王。
说:通“悦”,喜悦。
溉:一作“慨”。
戹:同“厄”,困苦,危难。
既:一作“慨”。
循:一作“总”。
秦拨去古文:秦始皇统一文字,废去古文,改行小篆。
次律令:制定法令。
申:制定。
章:章法,指历法。
盖公:齐胶西人,精通黄老之学。
原始察终:研究历史要考虑事件的原委。
并时异世:指诸侯列国历史,同一时代,有不同的国家。
礼乐损益:记载礼仪、乐律的增减变化,即作《礼书》《乐书》。
律历改易:指作《律历书》。
天人之际:探讨天和人的关系,指作《天官书》。
承敝通变:指作《平淮书》记载货币及经济的演变。
俶(tì)傥(tǎng):卓越,杰出。
拾遗补艺:拾取遗文以补六经之义。
副:副本。
俟(sì)后世圣人君子:留待后世圣明的人来评论。

第五卷第15篇《太史公自序》

史记· 司马迁这是《史记》的最后一篇,对于司马迁来说是个人列传,但对《史记》来说则是总序。太史公详述了自己做《史记》的原因和用意,所以大家如果读《史记》可以先翻到最后,从这一篇《太史公自序》入手。不过《古文观止》在选取本文时只留了中间一段。

1、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

太史公引用了自己父亲的话,自周公去世五百年后人间出了孔子。周公制礼作乐,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奠定了中华文明的基石,是圣人。孔子修废起旧,论诗书、做春秋,定仁德,为中国人确立了人生价值的方向,也是圣人。所以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

而如今,孔子去世到今天也有五百余年了。果然刘氏王,大汉兴,也该有名世者了。那该以何名于世呢?

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绍,继承、接续。正,正本清源。继,延续。本,探究。又到了继承古代盛世之业,订正《易传》,续写《春秋》,探求孔夫子在诗、书、礼、乐中,所蕴含的深层思想的时候了。孔子传周公之道,那现在该有人来宣扬孔子之道。

这段话说的本来是司马迁父亲的理想,司马家是太史世家,历代修订史书。司马迁父亲叫司马谈,也是汉朝太史令,司马谈去世后司马迁才做的太史,所以司马迁也称父亲为太史公,在《太史公自序》原文中司马迁记录了这样的故事:父亲司马谈临终时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家从周王朝开始就担任皇家太史,本以为家道衰微,司马太史到我这一代就该断绝了,岂料我又成为汉家太史,算是延续了祖上基业。

孔夫子获麟封笔之后四百年乱世,诸侯兼并,史书断绝。我适逢汉朝盛世,天子封禅泰山,我本想随驾同往泰山见证这一历史大事件。但身体不行了,未能成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我无法完成太史的使命,不能将自己所知的明主、贤君、忠臣、义士都一一载入史籍,这实在让我心怀畏惧。儿子啊,我死后你一定要继承我的衣钵,挑起太史的担子,以完成我未竟的事业。

所以太史公写《史记》最初的动力来源是什么呢?或许正是一片孝心。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父亲的用意就在这里吧,就在这里吧!我怎敢推辞呢?太史公以小子自称,首先是对父亲说的,我是小子。第二,父亲留给我的任务,传承周、孔之业,续写春秋,面对圣人,我更是小得不能再小了。背后是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眼前是高山景行的偶像,这副担子果然逾千钧。

【译】太史公说:“先人说过:‘自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五百年,有能继承盛世,辨正《易传》,接续《春秋》,遵奉《诗》《书》《礼》《乐》精义的人吗?’他的用意就在于此,在于此吧!我又怎敢推辞呢。”

2、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壶遂是人名,司马迁的同事,官居上大夫。本文里司马迁用二人的两番问对,阐明了两件事,这两件事一明一暗,明面上就是孔夫子为什么要作《春秋》?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

董生是董仲舒,他是儒家发展中至关重要的人物,“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学术能力自然非常强,他对《春秋》的理解很深刻,尤其精通《公羊传》。他的核心思想正是脱胎于《公羊传隐公元年》一文中提到的“大一统”,他在和汉武帝的三次问对,也就是著名的《天人三策》中阐述新秩序的构建,大多是以春秋义理为基础的,所以司马迁这里首先引用了学术巨擘的观点。

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

当周朝王道衰微,礼崩乐废之时,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们嫉恨他,大夫们排挤他。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

孔子知道自己言语无用,主张难施。

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

于是记录天下二百四十二年来的历史大事件,微言大义,褒贬是非功过,希望这些能够作为天下人行为的准则。

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在书中批评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是为了实现他的最终目标,在天下推行王道。不是说褒贬吗?为什么这里只说批判、斥责和声讨呢?这里是有隐藏定语,特指不合格的天子、诸侯和大夫。以上是董仲舒的观点,而这个观点也影响了后世两千多年来人们对春秋的整体评价。当然这里也包含太史公,一般认为司马迁是师承于董仲舒的。接着太史公又引用孔子自己的话。

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这句话不在儒家经典之中,而是出自《春秋纬》,纬书和经书一样都是阐述儒家思想的,纬除了纺织物中的横线这一本意之外,还有谶的意思,所以纬书中还融合了大量玄学的内容。可以这么理解:经书是儒学典籍,纬书是儒教经典。汉代以来流传的《春秋纬》有十几种,贾宝玉说要一火焚之的几本书《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其中《元命苞》就是《春秋纬》的一种。孔子说:我想记录传播自己的学说,但说教义理,不如寓道于史,将思想寓于对历史事件的深刻评判中,讲大道理肯定没有讲故事更容易让人理解,所以写《春秋》的孔子是至圣,真正的圣人,而辑录传授《论语》的孔门学徒中,也只有“复圣”“宗圣”“亚圣”了,当然这里所谓的只有是和孔夫子作对比,没有贬低先贤的意思。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

《春秋》这本书,往上说阐明了三王的治国安民之道,往下说则辨明了人间的纲常伦理,接着用一个长句解释春秋是如何明道辨纪的。

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wù)恶(è),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别、明、定、善、恶、贤、贱、存、继、补、起这些字,都是使动用法。使疑难不明的分别开,使对错有明确的区分,使犹豫难定的事情有了决断,使善的得到表彰,使恶的得到批判,使贤者被尊重,使不肖者被鄙夷,使将要灭亡的国家得以保全,使将要灭绝的家族得以延续,使缺漏的得到补全,使废弛的重新振作,这些便是王道中最重要的内容。极言《春秋》之大。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周易》记录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规律,所以适用于帮助我们理解道的变化。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

《礼》规范人间伦理,所以特别适用于作为我们的行为准则。

书记先王之事,故长(cháng)于政;

《尚书》记载先王事迹、政令,所以适用于指导政事。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诗经》记录世间风物,所以适用于民风教化。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乐》论述音乐义理的确立,故而适用于促进社会和谐。《乐经》在汉朝时已经失传了,汉书《艺文志》中说,当时的乐官只能演奏古曲,而不能像季札那样论述音乐中的义理了,不礼乐不分家,《乐经》一定也是通过音乐论述社会人文的著作。

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春秋》明辨是非,所以适于治理社会。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所以,孔夫子的著作各有所长,意义重大。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但是其中,治理乱世,使其回到正轨,没有比得上《春秋》的。因为是非观是人类社会文明延续的基础,这一段论述大六艺的特点,实际是为说明《春秋》明是非的重要性来做陪衬。接着开始论述《春秋》明是非的重要性。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言短意深,微言大义,记录的都是事物聚散规律的范本,是人类社会的病例大百科。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春秋》记载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亡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其国家的数不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我们探究其中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些人失去了根本。根本是什么呢?明是非。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所以《周易》说:一开始偏离了一点点,后面就不知道相差多少了。大是大非容不得一点偏差。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那些世道人伦的惨剧从来不是朝夕之间就出现的,其背后必然有长久的酝酿积累。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所以国家权力的掌控者不能不理解春秋大义。否则,身前佞臣却视而不见,身后有奸贼却茫然不知。是非不分,贤愚不辨。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做臣子的不能不理解春秋大义,否则处理工作不知道如何是好,遭遇变故不知道如何随机应变。嫌疑难别,犹豫不定。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作为君主、父亲如果是非不分,国家或家庭一定会出乱子。那作为一国之君、一家之主必然要承担主要责任,也就是背负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同样,作为大臣、人子如果是非不分,一定会陷入篡位弑杀的法网,蒙受死罪的恶名。不读春秋,不知大义。这些人真的有作恶之心吗?也不见得。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有些人实际上不是坏,而是蠢,读《春秋》能开启人的智慧,明辨是非,进而启发人的善念。还有一种人,因为不懂《春秋》大义,遭受陷害和抹黑却无法为自己辩白。当然这种人也可以算作是愚人,也该读《春秋》。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不通晓礼、义的要旨,就会导致君王不像君王,臣子不像臣子,父母不像父母,儿女不像儿女。

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

君主没有君主的样子就会被冒犯,臣子没有臣子的样子就会被诛杀,父母没有父母的样子就失去人伦之道,子女没有子女的样子就容易忤逆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上述这四种行为,是天下最大的过错。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只能承受罪名而无法推诿了。太史公从《春秋》的要旨一直说到其社会实践,得出结论。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所以《春秋》确立了礼、义的核心宗旨。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礼义施行于人做事之前,防患于未然。律法则施行于事件之后,拨乱反正。法律的作用显而易见,礼的作用则是潜移默化,难以被人察觉。前面说有一种人不是坏而是蠢,《春秋》的作用之一就是启迪这些人不让他们作恶,而剩下的纯粹的坏人,不为大义所震慑仍然去作恶的,那就要交给法律去处理了。有点像扁鹊评价医术一样,治之无名,使之无形,才是医之良者。孔子为什么作《春秋》呢?是为给一种叫做文明断绝的恶疾提供有效可靠的疫苗。

太史公说了这么多明里是说孔子为何修《春秋》,暗里则是解释自己为什么修史记,咱们中国人有记录历史的传统,《尚书》说“惟殷先人,有策有典”,至晚在殷商时期就已经有专人修史,到周朝就出现了太史、内史等专司历史的官职。而且不仅仅周王室有,各诸侯国也有,“诸侯之会,其德行礼仪,无国不记”,但是要注意,虽然史官是朝廷任命的官职,但他们却往往是世袭家传,而且可以不受政府权威的影响,去记录他们自己所见所闻的“真实”历史。

《晏子不死君难》讲过崔杼杀三史,正是颂扬太史秉笔直书的故事,可以说先秦史书几乎都是私人修史,孔夫子修《春秋》也是私人修史,太史公正是以此来强调自己修《史记》的合理性,又通过不断诉说《春秋》的意义来表明自己修《史记》的本心也是希望学习孔夫子,“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你是什么档次,和孔子做一样的事情。所以壶遂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译】上大夫壶遂问:“从前孔子为什么要作《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生说:‘周王室衰废时,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陷害他,大夫拥护他。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政治主张无法实行,便把自己的褒贬是非寄寓在二百四十二年间的历史记载中,作为天下的准则,贬抑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无非是为王道通达而已。’孔子说:‘我与其空洞的说教,不如把意图表现在叙事中那么深刻明确。’《春秋》向上阐明三王治道,向下辨别人事准则,分清嫌疑,判明是非,论定犹豫不决之事,褒善惩恶,尊重贤能,鄙薄不肖,存留亡国家事迹,续写断绝了的王国世系,补救其敝病,振兴废弛之业,这是王道的精髓。

《易》载述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长于变通;《礼》规范人伦,所以长于行事;《书》记述先王事迹,所以长于政治;《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长于风土民谣;《乐》是论述音乐的经典,所以长于和顺;《春秋》论辨是非,所以长于治人。由此可见《礼》是用来节制约束人的,《乐》是用来诱发人心平和的,《书》是来述说政事的,《诗》是用来表达情意的,《易》是用来讲变化的,《春秋》是用来论述道义的。拨乱反正,没有比《春秋》更切近有效。《春秋》文字数万,而有数千条旨意。万物的离散聚合都在《春秋》之中。在《春秋》中,记载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亡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其国家的数不胜数。考察其变乱败亡的原因,都是他们失去了根本。

所以《易》中讲‘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说‘臣弑君,子弑父,并非一朝一夕的缘故,其发展渐进已很久了’。因此做国君的不能不知《春秋》,否则前有谗佞之徒而不见,后有奸贼之臣而不知。做人臣者不能不知《春秋》,否则办常事不知道怎样做合适,遇到突发事件则不知权变。做人君、人父若不通晓《春秋》要义,必定会蒙受罪魁祸首的罪名。做人臣、人子如不通晓《春秋》要义,必定会陷于篡位杀上而被诛伐的境地,并蒙死罪之名。

其实他们都认为是好事而去做,而不知其道义所在,被史官的罪名覆盖而不敢说话。不明礼义的要旨,以至于弄到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地步。君不像君就会被冒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会无道,子不像子就是不孝。这四种恶行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把天下最大的罪过加在他身上,也只得接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是礼义的根本。礼是禁绝坏事于发生之前,法规施行于坏事发生之后;法施行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禁绝的作用却隐而难知。”

3、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孔子所在的年代社会黑暗,君王昏昧,孔子他老人家得不到重用,抱负无法施展,所以才著《春秋》流传后世,希望以此裁断礼、义,作为王者执政的法典,然而先生您遇到这么好的时代,圣上英明神武,您也得到了很好的职位,国家一切都非常完备,大家各得其所,您这时要编纂史书是打算表达什么呢?你司马迁学孔子修史是不是含沙射影中伤朝廷呢。

这个问题可谓杀机四伏,太史公虎尾春冰该如何作答呢?

【译】壶遂说:“孔子所处时代,上面没有圣明君主,下面自己得不到任用,所以撰写《春秋》,留下空文,其裁断礼义,当作帝王的法典。现在先生上遇圣明天子,下能当官供职,万事具备,全部各得其所,您的撰述是想要阐明什么呢?”

4、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太史公先是点点头说:唯唯。表恭敬地应答“嗯嗯”,又摇摇头“否否”,“不是的不是的”。您说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但不然,没说到点子上。刚才我提到董仲舒先生的观点,您只听到了“贬、退、讨”的这一部分,但董先生怎么说的。“是非三百四十二年”,不止有非,也有是,不单单是贬,还有褒。

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

我还听先贤这样说:上古人皇伏羲最为纯良敦厚,做《易经》,衍八卦。到了尧、舜盛世,当时的历史和政令,在《尚书》中记录,礼乐才得以兴起。商汤、周武,国家兴隆昌盛,当时的社会气象被诗人们歌唱传颂。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春秋》中采选好的,贬斥恶的,孔夫子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推扬三代以来的德行,褒扬周王室,并不只是讽刺和批评。所以我写《史记》是学习孔夫子歌颂伟大的时代,您说如今“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我非常的赞同。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

自汉朝兴起以来,一直到如今的圣明天子。

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

符瑞,符是凭证、信物,瑞是祥瑞。这个词最早是形容玉的,《管子》中说“玉有九德,是以人主贵之,或藏以为宝,收藏到府库就是宝物。或剖以为符瑞,剖成两半作为祥瑞的信物”。到了汉朝,董仲舒向汉武帝推销儒学,在著名的《天人三策》中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符瑞说。一个人如果获得上天认可,则天受命符。如果他还获得万民归心,则天瑞应诚而至。那命符天瑞是什么呢?

就是忽然出现的各种神兽和神器,你取得这些东西就等于获得了上天的认可,证实了掌握权力的合法性,这就是所谓的君权天授。汉武帝接受了这一理论,所以他在位时就出现了很多符瑞,仅《汉书》中就记载了近十回,比如元狩元年就出现了白色的麒麟,元狩二年又有白马从吾水中出现,等等。海昏侯墓中出土了麟趾金、马蹄金,可能就是汉武帝为了纪念这些祥瑞打造赏赐的。在汉武帝之前只有高祖刘邦斩蛇算是祥瑞,惠帝、高后、文、景时期几乎没有。这就是获符瑞。

建封禅,筑土为封,除地为禅,封禅是两件事。筑造土台祭祀天神叫封,平整土地祭祀地神叫禅。这两个典礼必须皇帝举行,一般皇帝还不行,得是大家公认的圣主明君,怎么算圣主明君呢?就是获符瑞。实际封和禅也不都是在泰山举行,封要离天近一些,所以在泰山举行,禅要离地近一些,所以在附近矮一点的梁父山举行。汉武帝封禅泰山这是一大盛事,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因为身体原因不能随行,以为终身憾事。

改正朔,易服色。战国末期齐国人邹衍,他提倡的学说之一是“五德终始”即通过五行生克规律来解释历史的发展趋势,他认为虞舜是土德,其色黄。夏朝是木德,其色青。商朝是金德,其色白。周朝是火德,其色红。大家发现他这一观点中的规律了吗?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那取代周朝的会是谁呢?水克火,那谁又具有水德呢?当年秦文公出猎,获得一条黑龙,是为水德符瑞,而且秦国人尚黑,黔首。所以秦取代周,被视为水德替代火德,朝代变更的同时也要改变历法和服装的颜色,来对应五德的更替。秦始皇将十月改为一年的开始,这就是改正朔。

将服装及纹样的正色改为黑色,这就叫易服色。秦朝二世而亡,以承秦制,也延续了崇尚黑色的传统,汉初皇帝的龙袍也是黑色的,这大概和刘邦没啥文化有关。后来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吸纳了阴阳家的学说,也将“改正朔,易服色”的说法一起打包推销给了汉武帝,说汉朝应该是土德,土克水,所以汉武帝时重新订正历法,本文中的壶遂也参与了新历的编订。同时将正色改为黄色,这也是非常重大的社会变革。

咱们的圣明天子“获符瑞,建封禅,改正朔,易服色”,正说明他“受命于穆清”。“吉甫作诵,穆如清风”穆清,天地清和之气,太史公在这里指代上天。咱们的圣明天子受命于天。

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他的恩泽流布天下没有边际,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和我们风物习俗不同的海外各国也蒙受浩荡皇恩。他们和我们语言不通,但他们的使者经过多重翻译,叩开我们的边塞,来进献朝贡的数不胜数。重译是不同文明早期交流的重要手段,打个比方,我们和罗马很远,但我们和大夏交界,边境有懂汉语和大夏语的人,大夏和安息接壤,安息又和罗马接壤,这样至少经过三重翻译,汉朝人就可以和罗马人交流了。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臣子官员们努力地去歌颂皇上的英明神武,但仍不能完全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

有贤能的人而不能任用,是朝廷的耻辱。这一句是说孔子所处的时代。

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国君圣明道德之美名无法流传于世,这是有关部门的过失。这一句就是说当代了。太史公拍了一堆皇上的马屁又饶回来了。首先认可了壶遂说的上遇明天子,接着说自己该下得守职了。

且余尝掌其官。

况且我担任这个职务。什么职务?太史令。正是上文刚说的有司。

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废弃明天子英明贤德的事迹不记载,抹杀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不记叙,背弃父亲的教诲,这才是莫大的罪过。

太史公也不过是个阿谀奉承之辈,其实不然。司马迁个人修史已经犯了忌讳,只有胜利者才有权书写历史,你个人修史算什么呢?学孔子批评政府吗?太史公是希望自己的心血能够流传后世的,那《史记》一定会被当权者看到,所以太史公必须在《史记》中,至少在《史记》的序言中努力赞颂这个时代。同时太史公和壶遂这两番问对真的存在吗?也不见得。或许他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这些立场罢了。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

我所说的只不过是过往发生的事情,将历史人物的世系传记进行整理。

非所谓作也。

都是现有的史料,并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重新撰写历史。

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您将我的《史记》和《春秋》相比,实在是荒谬。明哲保身,说的不见得都是真心话。如果全是肺腑之言,《史记》能够流传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司马迁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太史公求生欲这么强,《史记》仍然难逃被修改删减的命运。两番问对结束,太史公继续叙说生平。

【译】太史公说:“是是。不不,不对。我听先人说过:‘伏羲最纯厚,作《易》八卦。尧舜强盛,《尚书》做了记载,礼乐在那时兴起。商汤周武隆盛,诗人予以歌颂。《春秋》扬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盛德,褒扬周王室,并非仅仅讽刺讥斥呀’。汉兴以来,至当今英明天子,获见符瑞,泰山封禅,改订历法,变换服色,受命于天,恩泽流布,海外异俗之国纷纷辗转翻译并前来边关,请求进献朝见的不可胜数。臣下百官竭力颂扬天子的功德,仍不能完全表达出心意。

再说士人贤能而不被任用,是国君的耻辱;君主明圣而功德不能广泛传扬,是官员的罪过。况且我曾担任太史令的职务,若弃置明主圣德而不予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不记述,忘却先父遗言,罪过就实在太大了。我所记的旧事,只不过整理了世代所传,并非所谓创作,而您拿它与《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5、

于是论次其文。

论述编次《史记》。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léi xiè)。

七年后太史公因李陵之事获罪,遭到囚禁。李陵率五千步兵在戈壁滩迎战匈奴三万骑兵,力竭被俘,投降匈奴。战死可以、自杀可以、被俘也可以,但单单不能投降。汉朝文武百官都指责李陵,司马迁这时站出来说:李陵可能是诈降。汉武帝不高兴了,囚禁司马迁并施以宫刑。

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

受宫刑后的司马迁说:这是我的罪过吗?唉!这是我自找的啊!现在我身体残废,还有什么用呢?

退而深惟。

事后冷静下来深入思考。

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yǒu)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太史公这一段倒是说了真心话。《诗》《书》含义隐微而言辞简约,是作者想要表达他们的心志和情绪。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于是我继续做《史记》,记录陶唐氏也就是尧以来的历史,一直写到元狩元年,从黄帝开始。

元狩元年,麒麟现世,当年孔子作《春秋》,获麟而止,如今天下再次出现麒麟,也许正是孔子对司马迁的召唤吧。

【译】于是开始论述编次所得文献和材料。过了七年,太史公遭逢李陵之祸,被囚禁狱中。于是叹息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毁没有用了。”退而深思道:“《诗》《书》含义隐微而言辞简约,是作者想要表达他们的心志和情绪。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聚集郁闷忧愁,理想主张不得实现,因而追述往事,考虑未来。”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记述陶唐以来直到武帝获麟那一年的历史,而从黄帝开始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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