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探究天地自然、人文社会的规律,考察历代兴亡的因由,写成一部自成体系的史书(指《史记》。此乃司马迁自述创作《史记》的宗旨。

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这篇文章是司马迁写给任安的回信。任安是司马迁的朋友,曾经在狱中写信给司马迁,叫他利用中书令的地位“推贤进士”。司马迁给他回了这封信。

任安早年在大将军卫青门下。当霍去病渐渐受到汉武帝的宠信,逐渐凌驾在卫青之上的时候,卫青的故人、门下都投靠霍去病了,并因而获得官爵,只有任安不肯,仍效命于卫青。在巫蛊之祸中,任安担任护北军使者,握有兵权,太子刘据派人持节到他那里要求发兵助战,他受了节,但仍闭城门,不肯接应太子。事件平息后,汉武帝赏赐了那些逮捕太子的人,而把那些跟随太子和帮助太子的人都治以重罪。

后来有人进言,说太子在“进则不得见上,退则困于乱臣”的情形下,不得已而“子盗父兵”,其实并无造反之心,使汉武帝感悟到太子是冤枉的。于是,汉武帝对先前所做的处置,又重新检讨,变成了与太子战、反太子的人全部有罪。而当汉武帝心理转变的时候,便对任安对待太子的态度产生了根本的怀疑,他怪任安不帮太子,却坐持两端,准备看谁胜了就依附谁,于是就判他腰斩,十二月就要行刑。任安自认为自己是冤枉的,他写信给经常可以见到皇帝的司马迁,请他设法援救。

司马迁接到这封信时,他的心里相当为难。他了解汉武帝,自己就曾尝过汉武帝暴怒之下的痛苦,他实在不愿意再遭到第二个“李陵之祸”。论交情,李陵与他“素非相善”,而任安是他的老朋友,双方的家庭彼此都很熟悉。司马迁也非常明白汉武帝一心为太子报仇,任安的死罪,绝无平反的可能。他要把自己见死不救的苦衷,向老朋友说明,并请求他原谅。于是,司马迁写了这封长信给任安。

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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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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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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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译文
        少卿足下:前些时候承您屈尊赐信给我,教我谨慎地待人接物,并担负起向皇帝推荐人才的责任。信中情意诚挚恳切,好像是抱怨我没能遵从您的意见行事,反而听信了世俗之人的话。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平庸无能,也曾听过德高望重的长者遗留下来的风尚。只是我认为自己的身体已经残废,而又处于可耻的地位,稍有举动就要受到责难,想要对事情有所补益,反而会招致损害,因此独自愁闷而无处诉说。正如谚语所说的:“为谁做呢?又让谁听呢?”钟子期死了,伯牙终生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为了解自己的人去效力,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去打扮。像我这样身体已经残废的人,即使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可贵,品德如许由、伯夷那样高洁,终究不能引以为劳,恰恰足以被人耻笑而自己受辱罢了。来信本该回复,适逢随从皇帝东巡回来,又忙于烦琐的事务,彼此能相见的日子很少,而我又匆匆忙忙地没有片刻空闲得以详尽地说明我的心意。如今你遭到无法揣测的罪过,过一个月就接近十二月了,我随从皇帝去雍地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转眼之间你就会遭到不幸,这样,我便终生不能抒发心中的愤懑让你有所了解,而死去的人由于得不到回信,他的灵魂是会抱憾无穷的。请允许我大略地说说鄙陋之见。过了很久还没有回信,希望不要见责。
        我听说,加强自我修养,是有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行仁德的开端;索取与给予得当,是守道义的标志;如何对待耻辱,是判断一个人是否勇敢的标准;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准则。一个士人具备了这五条,才可以在社会上立足,而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灾祸没有比贪图私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使祖先受辱更丑恶的了,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更严重的了。受过宫刑的人,没有人肯和他们相提并论,这不是一朝一代的事,由来已久了。当初卫灵公与雍渠同车,孔子感到耻辱,便离开卫国到了陈国;商鞅通过景监见到秦孝公,赵良便感到寒心;赵谈为皇帝的参乘,袁盎(即袁丝)满面怒容。自古以来,人们就对这种人耻于为伍。就是一般人,涉及有关宦官的事,没有不感到羞辱的,何况激昂刚毅而又有志气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怎么能让受过刑罚的人推荐天下的豪杰俊士呢?我靠了父亲的余业,得以在京师任职,已经二十多年了。平日自己常想,对上,未能献出忠心和信诚,也没有策略卓越和才干特殊的声誉,以取得圣明君主的信任;其次,又不能替君主拾遗补阙,招延、推荐贤能之人和隐居之士;在外,不能参与军队攻城野战,取得斩将拔旗的功绩;对下,不能逐步积累功劳取得高官厚禄,使宗族、朋友增光得宠。四个方面没有一个方面有成就,我苟且迎合主上的心意,以保持现在的位置,也不会有所建树,从此也可以看出来了。过去我也曾居于下大夫的行列,侍奉朝堂之上,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不在当时申张国家的法度,为国竭尽智谋,如今形体已残废,成了地位低下的人,处于卑贱者的行列里,竟要昂首扬眉,评论是非,不是轻蔑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说什么呢!还说什么呢!
        况且,事情的原委不容易明了。我年轻时怀有高远不可限量的才能,长大成人不能博得乡里的称誉。幸赖主上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使我得以贡献微薄的才能,出入于宫禁之中。我认为顶着盆子怎么还能望见天呢,所以我断绝了与宾朋的交往,把家庭私事抛在一边,日夜想着竭尽我微薄的才力,专心致力于本职事务,以期取得主上的信任和宠幸。然而竟然出现与此全然相反的情况!
        我和李陵都在宫中任职,平素并没有很深的关系,各人走各人的路,不曾在一起饮过一杯酒,互相表示殷勤的情谊。但是,我看他的为人,确是个能自守节操的出众人物,他侍奉双亲很孝敬,结交士人讲信用,处理财物能保持廉洁,待人接物都合乎礼义,能分别尊卑长幼,谦让有礼,恭敬节俭,甘居人下,常常想着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献身。他平素所修养的品德,我以为具有国家杰出人材的风度。作为臣子,出于宁肯万死,不求一生的考虑,去解救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很出众的了!如今行事一有不当,那些贪生怕死、保全自己和家室的臣子,随即夸大他的过失,以图酿成大罪,对此我实在感到非常痛心。况且,李陵率领不到五千名步兵,深入胡地,足迹到达单于的王庭,这就像在虎口边设下诱饵,勇猛地向强大的胡人挑战,向居高临下的为数众多的敌军展开进攻,与单于率领的军队连战十几天,所杀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数目,敌军连救死扶伤都顾不上。胡人的君长都震惊了,便征调了左贤王、右贤王,出动了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全国共同围攻他们。李陵军转战千里,箭矢已尽,无路可走,而救兵不至,死伤的士卒堆积如山。但是李陵一声号召,疲劳的士卒便无不复起,人人眼里流泪,脸上流血,暗自抽泣,于是拉开空弓,冒着敌人的刀剑,向北争着与敌人决死搏斗。李陵没有全军覆没的时候,有使者来报战况,朝廷的公卿王侯都向主上举杯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奏章报来,主上为此吃饭无味,听政不高兴,大臣们担忧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个人不度量地位的卑贱,看到主上极度悲伤痛心,实在想献出自己诚恳的愚昧见解。我认为李陵对部下能做到有好吃的东西自己不吃,把仅有的少量物品分给别人,因而能得到部下拼死出力,即使古代的名将,也不比他强。李陵虽然失败被俘,看他的心意,是想得到适当的机会立功报效汉朝。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但他摧败敌人的功劳也足以显示于天下。我要把所想的这些向主上陈说,而没有机会,适逢主上召见询问,我就本着这个意思,论说李陵的功绩,想要以此宽慰主上之心,堵塞那些对李陵怨恨的言辞。我没能完全表达明白,明主不明白我的心意,以为我诋毁贰师将军而替李陵开脱,于是把我交给大理寺问罪。我的诚恳的忠心始终没有机会表白,于是被定了诬上的罪名,主上终于同意了法吏的判决。我因为家贫,没有那么多钱财用来赎身;朋友们没有谁来营救,主上身边的人谁也不替我说句话。我本身不是木石,独自和法官打交道,拘禁在监狱之中,能向谁去诉说呢!这些正是你亲眼看到的,我做事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了,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又在蚕室中蒙受耻辱,深为天下人所讥笑。可悲呀!可悲呀!这些事情是不容易对世俗人说明的。

        我的先人并没有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功劳,只是掌管文献、历史、天文、历法,与卜官、祝官相近似,本是为主上所戏弄,像乐师、优伶那样被豢养,而为世人所看不起的。假使我依法被杀,如同九牛失去一毛,同死去一只蝼蛄、蚂蚁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俗又不把我和为坚持气节而死的人相提并论,只是认为智虑穷尽,罪恶极大,不能自脱,终于被杀而已。为什么呢?平素自己立身于世的职业使人们有这样的看法。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死得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死的作用有所不同。最后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其次是不因别人的脸色而受辱,其次是不因别人的言辞而受辱,其次是被捆绑而受辱,其次是剃毛发、戴铁圈而受辱,其次是毁坏肌肤、截断肢体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受辱到了极点!书上记载说:“刑罚不能加到大夫身上。”这是说作为士人不可不勉励自己。猛虎在深山里,足以使百兽震恐,一旦关进陷坑和笼子里,便摇着尾巴向人求食,这是由于威势的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况。所以,有这样的士人,在地上划个圈圈作监牢,他也决不进入;削个木头人作狱吏,他也决不同他对答,而是决计在受辱之前便自杀。如今捆绑了手脚,戴上了刑具,暴露肌肤,被杖打、幽禁在牢狱之中。当这时候,见到狱吏就叩头,看见狱卒就吓得不敢喘气。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威势的逼迫而逐渐造成的状态。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说自己没有受辱,不过是厚着脸皮而已,怎么还值得尊重呢?况且,西伯是一方诸侯之长,而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身受五种刑罚;淮阴侯本是王,却在陈地戴上了刑具;彭越、张敖都是面向南方、称孤道寡的王,却被捕入狱抵罪;绛侯灭掉诸吕,权势超过春秋五霸,却被囚禁在请罪室之中;魏其侯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季布剃去头发、戴上项圈自卖给看朱家做奴隶;灌夫在居室之中受辱。这些人都是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至犯罪落入法网,却不能自尽,而被囚禁在监狱之中。古今一样,哪里有不受屈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怯强弱都是形势所造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一个人不能早在法制裁之前自尽,因而逐渐受挫而颓唐,到了身受杖打的时候,才想为守气节而死,这不也太晚了吗!古人不轻易对大夫施刑的原因,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按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恶死、顾念父母妻子的,至于为义理所激发的人不是这样,他们是有不得已之处。如今我不幸父母早逝,没有兄弟亲人,独自一人孤立世上,你看我对妻子怎么样呢?而且勇敢的人不一定为节义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节义,在什么情况下不能勉励自己的呢?我虽然怯懦,想苟且活下来,也很懂得舍生就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陷入囚禁而受污辱呢!而且奴仆婢妾尚且能够自杀,何况我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不是更该一死吗?我所以暗自忍耐着苟活下来,幽禁在污秽的监狱中而甘愿忍受,是因为我怨恨心中想做的事尚未完成,如果在耻辱中离开人世,我的文章著述便不能表明于后世。
        古时候富足尊贵而声名磨灭不传的人,多得无法记述,唯有卓越特出的人能受到后人的称道。周文王被拘禁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厄而著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出《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写出《国语》;孙子被截去双足,而兵法得以编写出来;吕不韦迁居蜀地,《吕览》流传于后世;韩非在秦国被捕下狱,写出了《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贤人、圣人抒发他们内心的愤懑而作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心意有抑郁闷结之处,理想不得实现,所以才追述过去的事,而寄希望于未来的人。就像左丘明双目失明,孙子截去双足,再也不能被重用了,于是退隐著书,以此抒发内心的愤懑,期望文章能流传后世,使自己的心意得以表白。近年来,我不自量力,运用拙劣的文辞,搜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大略地考订其事实,综合起来,说明事实的本末,考察其成功、失败、兴起、衰亡的规律,上从黄帝算起,下至于今,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 也是想用来弄清天象和人事的关系,通晓从古到今的变化,而成为一家之言。草创未成,遭逢这起灾祸。我痛惜全书没有完成,因此,受极残酷的刑罚而没有怨恨的表示。如果我真能著成这部书,把它藏在名山之中,传播于大都邑里能了解我的人,那么,我就还了受屈辱的债,即使受刑被杀一万次,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然而这些只可以向有智慧的人去说,难于对世俗的人去讲。
        而且,背负着因罪受刑的坏名声,在社会上不容易安身相比;处于低下卑贱地位的人常常受到诽谤、非难。我因说话而遭逢这场灾祸,深为乡里所耻笑。因为玷污辱没了祖上,我又有什么脸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呢?即使延续到百世,耻辱仍会越来越深。因此,痛苦之情在肠中整天转来转去,平日在家往往恍惚迷离,若有所失,出门常常不知要到何处去。每当念及这桩耻辱,未尝不汗流浃背、沾湿衣服。我仅是一个宦官,岂能自我引退隐居山中呢?所以,暂且随世俗而浮沉、与时势相俯仰地活下去,以抒发自己内心的郁结。如今少卿竟教我推贤进士,恐怕和我个人的想法相违背吧?现在即使我想用推贤进士的行动、用美好的言辞来自我粉饰,也没有用,不会取得世俗的信任,恰恰足以得到耻辱而已。总之,人死了之后是非才能有定论。这封信不能详尽地表达我的心意,只是大略地陈说我的鄙陋之见。谨再拜。

 赏读
        这是一篇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在这封信中,司马迁久已郁积于胸的愤懑,如长河决堤、火山喷发,他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对任安这位即将走向刑场的老朋友,毫无顾忌地陈述了自己的家世、志趣、遭遇,以及自己蒙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愤懑,说明了自己之所以隐忍苟活“就极刑而无愠色”,是为了创作一部“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
        作者积蓄已久的对黑暗现实的深刻认识和内心的强烈感受凝聚成一股“肠一日而九回”的激愤之情,贯穿于全文的字里行间,实有《离骚》之哀怨,烈士之悲壮。此文本为回答任安“推贤进士”数语,而作者一发而不可收,竟作三千余言,字字有力,句句刚健,大胆地揭露了武帝喜怒无常,刚愎自用的性格,并用高亢之笔调提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生死观。同时表明自己发愤著书,雪耻传名的进取意志。文势直如长江之水,浑浩流转,气势磅礴,撼人心魄。
        结构上,本文腾挪跌宕,迂徐往复,血脉流畅,又环环相扣,把作者欲说还休,压抑已久的情感表现得淋淳尽致。不愧为古代散文中情文并茂、感人肺腑的名篇佳构。

第五卷第16篇《报任安书》

史记· 司马迁

任安是何许人也?司马迁在《田叔列传》中简单记录了他的生平,任安是车夫出身,后来到卫青门下做了家臣,他有将才。“提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因此被汉武帝看中做了将官,后来升任益州刺史,为北军使者护军。他曾给司马迁写了一土豪信,《报任安书》便是司马迁的回信。

1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这是书信开头的格式。太史公是自己的职务,牛马走是谦称,像牛马一样奔走劳碌的仆人。司马迁是自己的姓名。再拜表恭敬,向您行再拜之礼。言,向您陈述。少卿是任安的字,自称称名,敬称称字。

足下也是敬称,《介之推不言禄》解释过这个词的来历:相传春秋时期,晋公子重耳出奔在外19年,后来重耳回到晋国当了国君,即位后为晋文公。晋文公欲封赏有功之人,却忘了封赏当年跟随他逃亡并割股肉让他食用的介子推,而介子推也不愿接受封赏,带老母隐居到绵山之中。晋文公知道后,派人去绵山寻找,他避而不见,于是晋文公用烧山的办法想迫使他出山,没想到介子推倔强如斯,抱着大树和母亲被烧死了。晋文公十分悲痛,于是令人砍下这棵大树制成木屐穿在脚下,每次看到木屐的时候都会说:“悲乎,足下!”。“足下”一词由此而来,最终“足下”一词逐渐演变成对他人的敬称。

曩(nǎng)者辱赐书。

曩,曏也,上面是日下面是乡,乡在古文中过去的意思,所以曩就是从前,很久以前。很久之前您给我写过一封信。

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指导我要谨慎处事,把向朝廷推举贤才作为自己的任务。为什么任安要给司马迁写这封信呢?《汉书司马迁传》中说,司马迁受腐刑后,故人任安给他写信,责以古贤臣之义。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

仆是自称,谦称,牛马走就是仆。望,责怪、怨恨。师,遵从。流,趋向、跟随。您在信中抒发的情感真诚恳切,好像是责怪我不遵从“慎于接物,推贤进士”的古贤臣之意,反而去跟风俗人的意见。

仆非敢如此也。

其实我是不敢“用流俗人之言”的。

仆虽罢(pí)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罢(pí)驽,衰弱的劣马,这里用来形容自己无能。侧闻,侧身聆听,是很恭敬的动作。遗风,遗留的风尚,指代教诲或精神。虽然我没什么才华,但也曾恭敬的接受长者的教诲。长者也许是自己的父亲,也许是自己的老师。那为什么还会让您误会我“不相师”呢?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

只不过我觉得自己身体残疾,地位卑微,有所行动就被人指责,想做点好事反而导致不好的结果。

是以独郁悒(yì)而谁与语。

谁与语是与谁语的倒装,因此独自郁闷不知和谁诉说。

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

俗话说:我是为了谁?谁又听我的?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钟子期身死,俞伯牙一辈子不再弹琴。太史公的寂寞自然流露。

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为什么呢?士人为理解他的人效力,女子为爱她的人装扮。但我的知音在哪里呢?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

质,本质、实体。大质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实体,那就是自己的躯体。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残缺,遭受腐刑。

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随和,随侯珠、和氏璧。由夷,许由、伯夷。即使我才华横溢,品行高洁,怎样呢?

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终究是不能以之为荣的,只不过给人徒增笑柄而自取其辱罢了。这一句话太史公说出了自己深深的悲凉。

书辞宜答。

收到来信本来应该尽快回复。

会东从上来。

从上东来,汉武帝刘彻在位五十多年多次东巡,单单泰山就封禅了八次。

又迫贱事。

贱事,琐碎杂事。

相见日浅,卒卒(cù)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浅,少。适逢我和陛下一起从东方回来,我又为琐事所困,和您相见的机会很少,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向您表达心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

任安当年卷入“巫蛊之祸”,被汉武帝认为不忠而下狱论罪腰斩。巫蛊之祸是汉武帝时期发生的一次严重宫廷事件。任安在巫蛊之祸中站在了卫氏一族的对立面,后来被后悔的汉武帝杀了,任安出自卫氏门下,却在宫廷斗争中站在了家主对立面,所以“不忠”。

涉旬月,迫季冬。

再过一个月就是季冬。孟、仲、季,冬天最后一个月。

仆又薄从上雍。

薄,迫近。我又要和圣上一起到雍地去。自秦以来,国君就有在雍祭祀五帝的传统。

恐卒然不可为讳。

不可为讳,指任安遭处决。恐怕仓促之间您遭遇不测。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

那么我就无法向您抒发心中的愤懑之情,而去世之人也会因得不到回信而抱有无尽的遗憾。太史公很明显把此时的任安当做知己。

请略陈固陋。

请让我简要的陈述自己鄙陋的观点。

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隔了这么久没有回信,希望您不要责怪。

司马迁在天汉二年因李陵之事获罪,第二年他和汉武帝一起东巡,第六次封禅泰山,任安大概率是此时给司马迁写信的,这是在公元年98年。巫蛊之祸发生在征和二年,任安受牵连入狱,司马迁回信这是在公元前91年,中间隔了七八年,那为什么不早回信呢?真的如太史公所说的“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吗?

【译】像牛马一样替人奔走的仆役太史公司马迁,恭敬地拜两次并回复您的书信,少卿足下:

前不久承蒙您给我写信,用谨慎地待人接物教导我,以推举贤能、引荐人才为己任,情意、态度十分恳切诚挚,好像抱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教诲,而是追随了世俗之人的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平庸无能,但也曾听到过德高才俊的前辈遗留下来的风尚。只是我自认为身体已遭受摧残,又处于污浊的环境之中,每有行动便受到指责,想对事情有所增益,结果反而自己遭到损害,因此我独自忧闷而不能向人诉说。俗话说:“为谁去做,教谁来听?”钟子期死了,伯牙便一辈子不再弹琴。这是为什么呢?贤士乐于被了解自己的人所用,女子为喜爱自己的人而打扮。

像我这样的人,身躯已经亏残,虽然才能像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稀有,品行像许由、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用这些来引以为荣,恰好会引人耻笑而自取污辱。来信本应及时答复,刚巧我侍从皇上东巡回来,后又为烦琐之事所逼迫,同您见面的日子很少,我又匆匆忙忙地没有些微空闲来详尽地表达心意。现在您蒙受意想不到的罪祸,再过一月,临近十二月,我侍从皇上到雍县去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突然之间您就会有不幸之事发生,因而使我终生不能向您抒发胸中的愤懑,那么与世长辞的灵魂会永远留下无穷的遗怨。请让我向您略约陈述浅陋的意见。隔了很长的日子没有复信给您,希望您不要责怪。

2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

我听说:提高自己的修养,是人智慧开启的凭证。符,凭证。乐善好施,是施行仁德的开端。正当的索取和付出,是践行道义的表现。耻于受辱,是勇的先决条件。树立好的名声,是一个人品行的最高标准。

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士拥有上述五者,就可以在世间立足,被称为君子仁人了。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所以治人,所以治天下国家矣。《史记》选篇中太公史记录的不正是这些人的故事吗?那太史公具备这五者吗?

故祸莫憯(cǎn)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

祸患没有比贪图私利更凄惨的,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行为没有比辱没先人更丑恶的,耻辱没有比遭受刑更严重的。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

遭受宫刑而苟且偷生之人,无法和正常人相提并论。比数,相提并论。这不仅仅发生在当代,而是由来已久。下面开始罗列宫人遭受鄙夷的例子。

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

当年孔子在卫国时,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乘一辆车,卫灵公让孔子也上车,孔子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所以离开卫国去了陈国。我崇拜的孔夫子也以和宦官同车为耻。当然,孔子离开卫国不见得就是因为这一件事儿。

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

景监是秦国宦官,赵良是秦国贤人。商鞅是凭借宦官景监的引荐才见到秦孝公的,赵良因此为秦国感到寒心。任少卿您让我司马迁“推贤进士”,其实我的推荐反而会带来麻烦啊。

同子参乘,袁丝变色。

同子是一个讳称,避讳的称呼。汉文帝时的宦官赵谈,他和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都叫谈,重名,避长者讳,称其为同子。参乘,在皇帝车右陪坐,也是君王和宦官同车,当时的直臣袁丝就勃然变色,满面怒容。我司马迁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向皇帝提出建议呢?

自古而耻之!

宦官自古以来就为人所鄙视。用三个例子来解释,为什么“大质亏缺,身残处秽”就会“动而见尤,欲益反损”。

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

就连普通人遇到涉及宦官的事情,都没有不感到耻辱的。宦竖是对宦官的贱称。伤气,挫伤心气。何况是您这种慷慨激昂之呢?为什么之前没有给您回信,因为自己遭受宫刑,是污秽之人,您何必和我扯上关系呢?司马迁在这里终于说出了自己长久没有回信的原因之一。

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即使朝廷如今人手不足,但也用不到我这种刑余之人去推荐天下英雄豪杰。太史公娓娓道来,但仍难掩内心的悲愤。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我依靠父辈遗留的事业,得以在朝廷任职,已经二十多年了。辇,是天子车驾。毂,轮子。辇毂下,指代在天子身边。待罪,谦词,工作的意思,不是说自己受刑的事情。这是在追忆或者反思过往。

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

我心里是这么思量的:首先,对圣上我没能做到尽忠职守,也没有能够被赞誉的策略和才干,去获得圣明君主的信任。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其次,我也没有做到查缺补漏,举贤荐能,使隐居的贤人能够名声显露。

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qiān)旗之功;

第三,对外我未能参军作战取得战功。

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

最后,我未能一天天的积累功劳,并以之获取高官厚禄,替家族和亲友增加光彩荣耀。

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

以上四者,我是一事无成。苟且求取存身之地,没有获得任何成绩,又如何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

乡(xiàng)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议。

以前,我也曾位居下大夫之列。厕,忝列的意思。有愧于名列其中。陪列朝堂,发表一些微末的意见。外廷是和内廷相对的,内廷是皇帝生活的地方,内宫。外廷是皇帝办公的地方,朝堂。

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

那时我都没有站出来申张法度正义,为国家殚精竭虑。

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tà)茸之中。

何况,现在已经成为残废之人,地位卑微。亏形,身体残缺。扫除之隶,指地位低下之人。

乃欲卬(áng)首信(shēn)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卬通昂。信通伸。还想着扬眉吐气,评判是非。那不成了蔑视朝堂、羞辱当今的士人吗?

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太史公的情绪从刚才的平淡从容逐步发展为扼腕叹息。唉!唉!这样的我,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这一段直接对任安进行了答复,少卿啊,你让我“慎于接物,推贤进士”,可我现在身残处秽,有负您的期望,实在是无面目回信,那为何时隔多年才给您回信呢?

【译】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如何修身,是判断他智慧的凭证;一个人是否乐善好施,是评判他仁义的起点;一个人如何取舍,是体会他道义的标志;一个人如何面对耻辱,是断定他是否勇敢的准则;一个人建立了怎样的名声,是他品行的终极目标。志士有这五种品德,然后就可以立足于社会,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所以,祸患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心灵受创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污辱祖先更丑恶的了,耻辱没有比遭受宫刑更重大的了。受过宫刑的人,社会地位是没法比类的,这并非当今之世如此,这可追溯到很远的时候。

从前卫灵公与宦官雍渠同坐一辆车子,孔子感到羞耻,便离开卫国到陈国去,商鞅靠了宠臣景监的推荐而被秦孝公召见,贤士赵良为此寒心;太监赵同子陪坐在汉文帝的车上,袁丝为之脸色大变。自古以来,人们对宦官都是鄙视的。一个才能平常的人,一旦事情关系到宦官,没有不感到屈辱的,更何况一个慷慨刚强的志士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材,但怎么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我凭着先人遗留下来的余业,才能够在京城任职,到现在已二十多年了。

我常常这样想:上不能对君王尽忠和报效信诚,而获得有奇策和才干的称誉,从而得到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给皇上拾取遗漏,补正阙失,招纳贤才,推举能人,发现山野隐居的贤士;对外,不能备数于军队之中,攻城野战,以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劳;从最次要的方面来看,又不能每日积累功劳,谋得高官厚禄,来为宗族和朋友争光。这四个方面没有哪一方面做出成绩,我只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以保全自己的地位。我没有些微的建树,可以从这些方面看出来。

以前,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在朝堂上发表些不值一提的意见。我没有利用这个机会申张纲纪,竭尽思虑,到现在身体残废而成为打扫污秽的奴隶,处在卑贱者中间,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不也是轻视朝廷、羞辱了当世的君子们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尚且说什么呢?尚且说什么呢?

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3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对使他后半生发生重大转折的李陵事件一笔带过,是司马迁心胸豁达不以为意吗?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

况且,事情的原委难以明了。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

我年少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成年后也没有称道乡里的美名。羁,本意是马笼头,引申为约束的意思,羁绊。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缰锁。指被束缚、牵绊。不羁之才就是指不可限量的才华。负,有解释为怀有之意。我年少时怀有不可限量的才能。但这种明显对称的句式,词义往往是一一相对的,很明显负和无相对,解释为欠缺可能更合适。

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

幸得主上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使我得以贡献自己微薄的才能,出入宫廷。伎通技,才能、技艺。周卫,周边环绕的卫兵,指代宫禁。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

这里用了一个非常生活化的比喻,我认为戴着盆就无法看到天空。把盆扣到头上,确实看不到天空了。两件矛盾的事情无法兼得,太史公说的是哪两件事呢?

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

所以断绝宾朋往来,抛弃家庭私事。知,了解,引申为交游。个人私交家事是为戴盆。

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

日夜思虑,竭尽自己绵薄的才智,致力于自己的本职工作,希望以此得到主上的信任和赏识,这是望天。取舍由此可知了。

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和初衷完全相反。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

我和李陵是同事,当时李陵是侍中,司马迁比他低两级是郎中,都在皇宫宫门下工作。

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

我和李陵平素没什么来往,志趣追求也不相同,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也没有什么殷勤的情谊。

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

是能够坚持自己操守的奇人。奇这里是指才华、品德出众。

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

对双亲孝顺,对人有信用,面对财物能保持廉洁,获取和给予都遵循道义。

分别有让,恭俭下人。

懂得尊卑有别,遵守应有的礼节,谦让恭敬,自居于人下,这些不正是能够“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所需的素质吗?

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

不仅素质高,还满怀拳拳报国之情。

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

从他平素所积累的表现来看,我认为他有国士的风范。

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

李陵一切以君国为重,更是难能可贵。

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

媒孽是酿酒用的酒曲,引申为酝酿,进而比喻为诬告构陷。现在捐躯赴国难的李陵,行事稍有不当就被朝中之中攻击诋毁。太史公特别指出这帮人是“全躯保妻子之臣”,在大后方,自身和家人非常安全的人,而这帮不用上前线的人大多是附和汉武帝发动战争的人,很讽刺。

仆诚私心痛之。

悲莫痛于伤心,我不止单单为李陵伤心,更是为大汉、为君王伤心。

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

提,率领。况且当时李陵仅仅率领五千步兵。

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

孤军深入,抵达敌人最核心的地域。

垂饵虎口。

就像在老虎嘴边挂的一块肉。

横挑彊(qiáng)胡。

横,强横。彊通强。李陵毫不胆怯,勇猛的向敌人发起进攻。

仰亿万之师。

以五千步兵逆战数倍于己方的敌军。仰,指从下往上迎击。当时李陵驻扎在山下,匈奴从山上冲击他们。亿万之师,极指敌人数量众多。史记中说匈奴八万人包围李陵,汉书中说是三万。

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

李陵和匈奴单于的部队厮杀十多天,击杀的匈奴人过当,当是相当,过当指超过自己的部队数量。

虏救死扶伤不给。

不给,顾不上。以至于敌人都顾不上抢救伤员。

旃(zhān)裘之君长咸震怖(bù)。

旃,毛毡。裘,裘皮。匈奴披毡衣裘,故以此称之。匈奴各部落的君长都恐惧震惊。

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于是征调左右贤王全部军队,国内能射箭的人全部参军,以一国的军事力量来围攻李陵的五千人。

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

李陵转战千里,箭都射完了,进退之路已经断绝,救兵不来,士兵死伤成堆。

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

然而即使如此,李陵高呼慰劳军队,士卒没有不起身的。

躬自流涕,沬自饮泣,更张空弮(quān),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者。

即使满面血泪,也要张开没有箭的弓弩,迎着敌人的刀剑冲向敌阵,拼死战斗。太史化诉说李陵英勇奋战故事,气雄语劲,慷慨悲歌。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突然笔锋一转。李陵没有兵败时,使者回朝报告战况,我大汉的公卿王侯们纷纷向圣上举杯庆贺。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

几天之后,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主上为此茶饭不思,闷闷不乐。

大臣忧惧,不知所出。

还是那帮人,担心忧虑不知如何是好。

仆窃不自料其卑贱。

我私下里没有考虑自己地位卑贱。

见主上惨凄怛(dá)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看到主上悲伤,惨凄怛(dá)悼四个同义词连用,极言汉武帝哀愁。实在想奉献自己真诚而愚昧的见解。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

我认为李陵素来与士大夫们,绝甘,味道甘美的东西。分给别人,自己不吃。分少,把本来就不多的东西和他人分享。能够让人为他效死,所以李陵才能一呼而士起,北首争死敌。即使古代的名将也不过如此。

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

他虽然失败被俘,但我揣摩他的心意,还是想在合适的时机报效大汉,毕竟他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定然不会损害大汉利益。他又分别有让,恭俭下人,为了保证士卒能活下来,姑且暂时投降也是有可能的。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他摧毁打败匈奴的功绩,也足以让他名扬天下了。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

我想将我的这些想法向主上陈述,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适逢陛下召唤我询问此事。

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此指,上述司马迁对李陵的看法。陈述李陵的功绩,想以此宽慰主上心意,堵塞那些诋毁怨恨李陵的言辞。其实汉武帝是挺喜欢李陵的,李陵战败投降对他的打击也很大,所以消息传来群臣不知所措,而司马迁则希望以此保护他心中的“国士”。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

但是我能力有限,没有把事情讲明白。陛下也没能知晓我的心意。

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

沮,诽谤。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是汉武帝的大舅子之一,一度是汉武帝面前的红人,李陵被围时他的部队离得不远,但他并没有发兵救援。陛下认为我诽谤贰师将军,以此来为李陵脱罪。

遂下于理。

理,指大理寺,相当于最高法院。寺,廷也,有法度者,所以古代行政机构以寺命名。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我诚恳的忠心终究没有机会自我表白。拳,紧握,引申为忠诚。列,陈列其事。

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因此大理寺将我定为欺君之罪。诬,欺骗。圣上最终采纳了大理寺的判决。论罪当斩,那为何司马迁最后改受宫刑了呢?

赎刑制度是我国古代律法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死囚缴纳一定金钱就可以免死,赎刑在中国的起源非常早,《尚书》中说尧舜时期就可以“金作赎刑”,到秦时这一制度就非常完备了,不仅仅可以通过金钱来赎刑,也可以用爵位来赎刑,以前只有有钱人可能免死,现在平民也可以以军功换爵位,继而以爵位换取免死的特权,这也大大激发了秦国人上阵杀敌的热情。汉承秦制,汉书中说“民有罪得买爵三十级以上免死罪”,但司马迁前面说自己“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后面也说自己“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没有爵位,那有钱也可以啊,“死罪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

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

但司马迁家境清贫,拿不出这么多钱财来赎死。只有借钱了。

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

不止没人出来给他赎刑,连求情的都没有一个。自己此时的境遇与李陵何其相似,李陵获罪时尚有司马迁仗义执言,现在我司马迁因言获罪,竟无一人发声,悲莫痛于伤心。所以太史公为什么推崇游侠精神,大概是因为他感觉到当时的社会缺少“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游侠。但太史公又不想放弃“绍明世,继春秋”的事业。这是父亲对自己的期待,是太史世家的荣耀,更是自己的人生目标。为了这一目标,太史公必须要活下去。汉朝在赎刑之外还有一种免死的途径,死罪欲腐者许之,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然而戴盆不能望天,为了理想只能耻辱的活着。

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

孤立无援的太史公一个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的痛苦与挣扎谁能懂呢?少卿啊,我当年苟且偷生,你意气勤恳的写信教育我“要慎于接物,要推贤进士”,责怪我用流俗人之言,你说的都对,我无法反驳。但我当时的境遇你能理解吗?没有“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的人不可能理解我,所以我当时也不想给你回信,但今天你的现状与我当年又何其相似!

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

你也遭受无妄之灾,我当年的境遇也是如此啊。

李陵既生降,隤(tuí)其家声。

李陵没有战死也没有自杀,而是活着投降了,这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

而仆又佴(èr)之蚕室,重(zhòng)为天下观笑。

佴(èr),停留。而我又被困在蚕室之中,刚遭受宫刑的人要在不透风的小屋子养伤,这和养蚕的房间差不多,也叫蚕室。深为天下人耻笑。

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悲哀啊!悲哀啊!这其中的悲哀想向普通人诉说是多不容易啊。我想现在的您大概能明白我的心境,所以我姑且和您说说心里话吧。

【译】而且,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般人是不容易弄明白的。我在少年的时候就没有卓越不羁的才华,成年以后也没有得到乡里的称誉,幸亏皇上因为我父亲是太史令,使我能够获得奉献微薄才能的机会,出入宫禁之中。我认为头上顶着盆子就不能望天,所以断绝了宾客的往来,忘掉了家室的事务,日夜都在考虑全部献出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才干和能力,专心供职,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宠幸。但是,事情与愿望违背太大,不是原先所料想的那样。我和李陵都在朝中为官,向来并没有多少交往,追求和反对的目标也不相同,从不曾在一起举杯饮酒,互相表示友好的感情。

但是我观察李陵的为人,确是个守节操的不平常之人:奉事父母讲孝道,同朋友交往守信用,遇到钱财很廉洁,或取或予都合乎礼义,能分别长幼尊卑,谦让有礼,恭敬谦卑自甘人下,总是考虑着奋不顾身来赴国家的急难。他历来积铸的品德,我认为有国士的风度。做人臣的,从出于万死而不顾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的危难,这已经是很少见的了。现在他行事一有不当,而那些只顾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室儿女利益的臣子们,便跟着挑拨是非,夸大过错,陷人于祸,我确实从内心感到沉痛。

况且李陵带领的兵卒不满五千,深入敌人军事要地,到达单于的王庭,好像在老虎口上垂挂诱饵,向强大的胡兵四面挑战,面对着亿万敌兵,同单于连续作战十多天,杀伤的敌人超过了自己军队的人数,使得敌人连救死扶伤都顾不上。匈奴君长都十分震惊恐怖,于是就征调左、右贤王,出动了所有会开弓放箭的人,举国上下,共同攻打李陵并包围他。李陵转战千里,箭都射完了,进退之路已经断绝,救兵不来,士兵死伤成堆。但是,当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气的时候,兵士没有不奋起的,他们流着眼泪,一个个满脸是血,强忍悲泣,拉开空的弓弦,冒着白光闪闪的刀锋,向北拼死杀敌。

当李陵的军队尚未覆没的时候,使者曾给朝廷送来捷报,朝廷的公卿王侯都举杯为皇上庆贺。几天以后,李陵兵败的奏书传来,皇上为此而饮食不甜,处理朝政也不高兴。大臣们都很忧虑,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私下里并未考虑自己的卑贱,见皇上悲伤痛心,实在想尽一点我那款款愚忠。我认为李陵向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能够换得士兵们拼死效命的行动,即使是古代名将恐怕也没能超过的。他虽然身陷重围,兵败投降,但看他的意思,是想寻找机会报效汉朝。事情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但他摧垮、打败敌军的功劳,也足以向天下人显示他的本心了。

我内心打算向皇上陈述上面的看法,而没有得到适当的机会,恰逢皇上召见,询问我的看法,我就根据这些意见来论述李陵的功劳,想以此来宽慰皇上的胸怀,堵塞那些攻击、诬陷的言论。我没有完全说清我的意思,圣明的君主不深入了解,认为我是攻击贰师将军,而为李陵辩解,于是将我交付狱官处罚。我的虔敬和忠诚的心意,始终没有机会陈述和辩白,被判了诬上的罪名,皇上终于同意了法吏的判决。我家境贫寒,微薄的钱财不足以拿来赎罪,朋友们谁也不出面营救,皇帝左右的亲近大臣又不肯替我说一句话。

我血肉之躯本非木头和石块,却与执法的官吏在一起,深深地关闭在牢狱之中,我向谁去诉说内心的痛苦呢?这些,正是少卿所亲眼看见的,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这样吗?李陵投降以后,败坏了他的家族的名声,而我接着被置于蚕室,更被天下人所耻笑,可悲啊!可悲!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地向俗人解释的。

4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

刘邦得国,和功臣们剖符为信,并赐下丹书铁券。功臣及其后代犯罪后可以凭这些向政府申请免罪。但我的先人并非具有免罪特权的开国功臣。

文史星历。

我们家族是掌管文献、历史、天文和历法的。

近乎卜祝之间。

地位和占卜师、祭司差不多。

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

本来就是供君王取乐戏弄,和乐师、优伶一样,是王权畜养的玩物罢了。我们是被世俗社会轻视的一群人。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如果我被处死,对国家、社会来说就好比九头牛失去了一根毛,和死去一只蝼蚁差不多。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为自免,卒就死耳。

而世人也不会拿我的死去和守节而死的人等同对比,都只会认为我智慧穷尽、罪大恶极,无法让自己逃脱惩罚,才最终被处决的。

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为什么会这样呢?太史就是玩物,这是社会对一个群体的刻板认知,和大家对宦官、阉人的固有看法是一样的,难以扭转。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死亡是我们难以避免的,但我们生命的意义却会因为何而死呈现出巨大的差异。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

人“不辱”一生有四等,最上等是不辱没先人,次一等是不辱及自身,再次一等保留颜面,第四等不受言辞侮辱。再次便要受辱了。

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chuí)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再次身体弯曲着被捆绑起来;再次更换囚服;再次戴上镣铐,遭受鞭打;再次剃光头,用铁索拴住脖子;再次毁坏肌肤,截断肢体。中国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其次,中国古代五刑,黥、劓、刖、宫、大辟均是肉刑,保护身体发肤不受损坏也是遵纪守法的象征。

最下腐刑极矣!

最大的侮辱莫过于腐刑。

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

书上说:刑罚不施加于上大夫以上。正是希望通过不让士人受辱来勉励他们保持气节。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把老虎关在笼子里,老虎失去了让百兽震恐的威严,而变得摇尾乞食,这是在长期被施加管制中逐步转变的。猛兽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

所以士人如果被认为有罪时,在地上画个圈当牢狱,他也不会进去;用木头雕刻一个人像做狱吏,他也不会与之对簿。为什么呢?士人在被捕对案之前就做出了决断。什么决断?士可杀不辱,宁可自尽也不能遭刑受辱。鲜,这个词一直有分歧,有认为是“先”,有认为是“死”,还有认为是“鲜明、明显”。这一段是解释前面所说的能死节者,但又因为我是“主上所戏弄,流俗之所轻的文史星历”。我即使自尽,世人也只会认为我是畏罪自杀,而非死节,那我的死岂不就是轻于鸿毛了吗?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qiāng)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现在我的手脚交叉,被木枷锁住、绳索捆绑,皮肉暴露在外,受着棍打和鞭笞,关在牢狱之中。在这种时候,看见狱吏就叩头触地,看见牢卒就恐惧喘息。看见狱吏就赶紧磕头,看见皂隶就内心恐惧。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

这是为什么呢?和老虎一样,都是被施加威压后才形成的。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事已至此,如果还说自己没有受辱,不过是厚着脸皮自我安慰罢了。又有什么可赞扬的呢?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

这是说西伯侯姬昌。姬昌受封为三公,拥有雍州之域,势力扩展到江汉地区(丹江汉水流域),诸侯归附者有六州之众。周的国力增强壮大,引起商王朝的不安。商纣王的亲信谗臣崇侯虎,暗中向纣王进言,说西伯到处行善,树立自己的威信,诸侯都向往他,恐怕不利于商王,纣王于是将姬昌拘于羑里。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李斯在秦二世时受五刑而死。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

这是说韩信,他一开始是楚王,被怀疑谋反,在封地陈戴上刑具。之后被贬为淮阴侯。

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

彭越、张敖都是汉初异姓王,都被下狱问罪,彭越后来被处决,诛三族。张敖还好,善终。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绛侯周勃,他在吕后去世后为刘氏诛灭吕氏家族,权势一度超过春秋五霸,汉文帝时被指控谋反,囚禁在请室之中。请室,指专门向皇帝请罪的房间。

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

魏其侯窦婴,官拜大将军,穿着红褐色的囚衣,戴着全套刑具。三木,头枷、手铐、脚镣。

季布为朱家钳奴;

项羽手下大将季布兵败后被卖与朱家为奴。钳,髡钳,髡是剃光头,钳是锁住脖子。朱家就是游侠列传里的鲁地豪杰。

灌夫受辱于居室。

灌夫和窦婴都是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两人后来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杀。居室,西汉皇宫的物业办公室,兼具拘押、役使囚犯的功能。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

这些人都位列王侯将相,声名远播,当犯了罪困于法网中,不能自杀,只能屈辱的苟活于世,何况我一小小的太史呢。

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处于这种环境下谁能不受辱呢?

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照这样来说,强硬和懦弱都是由所处的形势导致的。

审矣,何足怪乎?

这么想的话,又有什么奇怪呢?

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

人不能定计于鲜,在落入法网前就自杀,也就如虎困槛阱。

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

逐渐意气消沉颓废,到了遭受刑罚之时,才想去死节,这不是太晚了吗?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古人之所以不轻易对士大夫施加刑罚,大概也正是如此。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

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怕死,挂念父母,顾及妻子儿女的。

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至于为道义、天理激励的人却不这样,他们有着不得不赴死的原因。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如今我很不幸,早早地失去双亲,又没有兄弟互相爱护,独身一人,孤立于世,少卿你看我对妻室儿女又怎样呢?有没有看重他们到不顾义理的地步呢?那我为什么不去死。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真的勇士不一定非要死节,不管如何怯懦之人,只要他仰慕道义气节,在哪里不能勉励自己呢?太史公一定是想过自杀的,但他有必须活下去的信念,这一段写的正是他在生命最黑暗之时,仍然想继续活下去的挣扎。在激励自己的同时,也回扣了他对李陵的看法。如果李陵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封信,也许心境不至如此悲凉吧。

仆虽怯懦,欲苟活。

我虽然胆怯懦弱,想要苟且偷生。这是人的本性。

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chén)溺累绁之辱哉!

去,远离。远离受辱。前面大篇幅讲的都是何为受辱。就,接近。接近节义。去就之分,可以理解为舍生取义。这些道理我都懂,何至于单单为了苟活,就让自己沉沦在囹圄之中遭受侮辱呢?湛(chén)通沉。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

况且地位卑贱之人,尚且能够自尽,何况我这种不得已之呢?臧本意战俘。获也是战利品。臧获,奴隶、下人的意思。太史公在生命最黑暗的时刻挣扎着活下来,到了这里他终于要讲述支撑自己的信念了。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

我之所以强忍屈辱,苟且偷生,遭受牢狱之灾也不引决自裁。

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是遗憾自己心愿未了,卑贱的结束自己的一生,我的文章著述无法流传于世啊。

【译】我的祖先,没有剖符丹书的功劳,职掌文史星历,地位接近于卜官和巫祝一类,本是皇上所戏弄并当作倡优来畜养的人,是世俗所轻视的。假如我伏法被杀,那好像是九牛的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蝼蚁又有什么区别?世人又不会拿我之死与能殉节的人相比,只会认为我是智尽无能、罪大恶极,不能免于死刑,而终于走向死路的啊!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我向来所从事的职业以及地位,使人们会这样地认为。人固然都有一死,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的人却比鸿毛还轻,这是因为他们生存所依靠的东西不同啊!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不污辱祖先,其次是自身不受侮辱,再次是不因别人的脸色而受辱,再次是不因别人的言语而受辱,再次是被捆绑在地而受辱,再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戴上脚镣手铐、被杖击鞭笞而受辱,再次是被剃光头发、颈戴枷锁而受辱,再次是毁坏肌肤、断肢截体而受辱,最下等的是腐刑,侮辱到了极点。古书说“刑不上大夫”,这是说士人讲节操而不能不加以自勉。猛虎生活在深山之中,百兽就都震恐,等到它落入陷穽和栅栏之中时,就只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人不断地使用威力和约束而逐渐使它驯服的。

所以,士子看见画地为牢而决不进入,面对削木而成的假狱吏也决不同他对答,这是由于早有主意,事先就态度鲜明。现在我的手脚交叉,被木枷锁住、绳索捆绑,皮肉暴露在外,受着棍打和鞭笞,关在牢狱之中。在这种时候,看见狱吏就叩头触地,看见牢卒就恐惧喘息。这是为什么呢?是狱吏的威风和禁约所造成的。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谈什么不受污辱,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厚脸皮了,有什么值得尊贵的呢?况且,像西伯姬昌,是诸侯的领袖,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也受尽了五刑;淮阴侯韩信,被封为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

彭越、张敖被诬告有称帝野心,被捕入狱并定下罪名;绛侯周勃,曾诛杀诸吕,一时间权力大于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请罪室中;魏其侯窦婴,是一员大将,也穿上了红色的囚衣,手、脚、颈项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铁圈束颈卖身绐朱家当了奴隶;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这些人的身分都到了王侯将相的地位,声名传扬到邻国,等到犯了罪而法网加身的时候,不能引决自裁。在社会上,古今都一样,哪里有不受辱的呢?照这样说来,勇敢或怯懦,乃是势位所造成;强或弱,也是形势所决定。确实是这样,有什么奇怪的呢?

况且人不能早早地自杀以逃脱于法网之外,而到了被摧残和被杖打受刑的时候,才想到保全节操,这种愿望和现实不是相距太远了吗?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对大夫用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人之常情,没有谁不贪生怕死的,都挂念父母,顾虑妻室儿女。至于那些激愤于正义公理的人当然不是这样,这里有迫不得已的情况。如今我很不幸,早早地失去双亲,又没有兄弟互相爱护,独身一人,孤立于世,少卿你看我对妻室儿女又怎样呢?况且一个勇敢的人不一定要为名节去死,怯懦的人仰慕大义,又何处不勉励自己呢?

我虽然怯懦软弱,想苟活在人世,但也颇能区分弃生就死的界限,哪会自甘沉溺于牢狱生活而忍受屈辱呢?再说奴隶婢妾尚且懂得自杀,何况像我到了这样不得已的地步!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且活下来,陷在污浊的监狱之中却不肯死的原因,是遗憾我内心的志愿有未达到的,平平庸庸地死了,文章就不能在后世显露。

5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古代生前宝贵显赫而死后名声磨灭之人,太多了,只有卓而不凡的人才被后世称颂。倜傥,卓越,特别。非常,不同凡响。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

西伯姬昌被拘禁而扩写《周易》;孔子受困窘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了《离骚》;左丘明失去视力,才有《国语》。孙膑被截去膝盖骨,《兵法》才撰写出来;吕不韦被贬谪蜀地,后世才流传着《吕氏春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写出《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一些圣贤们抒发愤懑而写作的。这些人都是意气郁结,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

故述往事、思来者。

故而记录过去,思索未来。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

就像左丘明没有了视力,孙膑断了双脚,终生不能被人重用。

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退而著书立说,以此抒发愤懑之情,希望文章得以流传,以此实现自己的抱负。下面是太史公对自己的总结。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

我私下里不谦逊,依靠自己拙劣的言辞。

网罗天下放失(yì)旧闻。

搜集天下散佚于民间的旧闻。

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

粗略的考证古人事迹,综合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考察历史成败兴衰的规律。

上计轩辕,下至于兹。

从轩辕皇帝一直到当代。

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

写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纪,八篇书,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传,一共一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前面太史公反复说自己卑微怯懦,说自己蒙屈受辱,苟且偷生,当说到自己心血之作时,他佝偻于尘埃之中的躯体挺立了起来,混浊的眼睛再次闪亮。太史公的情绪在持续的沉郁中激昂直上,让我们感受到了他身体中迸发出那种可以穿越时空的精神力量,原来生命真的是可以重于泰山的。太史公写到这里,如大江东去的感情骤然收拢。

想探求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贯通古往今来世道盛衰变迁的脉络,成为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史记》还没有写完就罹患李陵之祸,我痛惜文章未成,因此坦然接受腐刑,从精神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如此笔力不可谓不雄健。

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我如果真的能将此书完成,把它收藏在名山之中,传授给能够理解的人,进而使我的一家之言,能够在世间流传。

则仆偿前辱之责(zhài)。

那就可以偿还我此前受到的所有耻辱了。

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如果我的这个心愿能够实现。纵使万死,我亦无悔。伯夷叔齐有悔,太史公无悔。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但是,这些只能向有见识的人诉说,却很难向世俗之人讲清楚啊!

【译】古时候虽富贵但名字磨灭不传的人,多得数不清,只有那些卓异而不平常的人才在世上著称。西伯姬昌被拘禁而扩写《周易》;孔子受困窘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写了《离骚》;左丘明失去视力,才有《国语》。孙膑被截去膝盖骨,《兵法》才撰写出来;吕不韦被贬谪蜀地,后世才流传着《吕氏春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写出《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一些圣贤们抒发愤懑而写作的。这些都是人们感情有压抑郁结不解的地方,不能实现其理想,所以记述过去的事迹,让将来的人了解他的志向。

就像左丘明没有了视力,孙膑断了双脚,终生不能被人重用,便退隐著书立说来抒发他们的怨愤,想到活下来从事著作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我私下里也自不量力,近来用我那不高明的文辞,收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粗略地考订其事实,综述其事实的本末,推究其成败盛衰的道理,上自黄帝,下至于当今,写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纪,八篇书,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传,一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探求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贯通古往今来世道盛衰变迁的脉络,成为一家之言。

刚开始草创还没有完毕,恰恰遭遇到这场灾祸,我痛惜这部书不能完成,因此便接受了最残酷的刑罚而不敢有怒色。我现在真正的写完了这部书,打算把它藏进名山,传给可传的人,再让它流传进都市之中,那么,我便抵偿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便是让我千次万次地被侮辱,又有什么后悔的呢!但是,这些只能向有见识的人诉说,却很难向世俗之人讲清楚啊!

古文观止 第88章|报任安书

6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背负污名难以立身,地位低下多被诋毁。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zhòng)为乡党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我因言获罪,深为同乡耻笑,辱没先人名声,没有脸面去为父母上坟。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即使百世之后,这耻辱也只会越来越重。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

我满腹愁肠,在家就怅然若失,出门则不知所之。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一想到自己蒙受的耻辱便汗流浃背。

身直为闺閤(gé)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

我现在是一介宦官,难道还能去做隐居的清士吗?

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所以姑且随波逐流,跟着形势上下,来抒发内心的悲愤和迷茫。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

您当时教育我推贤进士,不正和我的想法相悖吗?

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即使我想通过慎于接物、推贤进士的行为,来粉饰形象,用美妙的言辞为自己开脱,也没有什么用处。我已经得不到世俗的信任了。这么做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总之,人要死了之后才能评判其一生是非功过。

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书信是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只是略为陈述我愚执浅陋的意见罢了。恭敬地拜两拜。

【译】再说,戴罪被侮辱的处境是很不容易安生的,地位卑贱的人,往往被人诽谤和议论。我因为多嘴说了几句话而遭遇这场大祸,又被乡里之人、朋友羞辱和嘲笑,污辱了祖宗,又有什么面目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祭扫呢?即使是到百代之后,这污垢和耻辱会更加深重啊!因此我腹中肠子每日多次回转,坐在家中,精神恍恍忽忽,好像丢失了什么;出门则不知道往哪儿走。每当想到这件耻辱的事,冷汗没有不从脊背上冒出来而沾湿衣襟的。我已经成了宦官,怎么能够自己引退,深深地在山林岩穴隐居呢?所以只得随俗浮沉,跟着形势上下,以表现我狂放和迷惑不明。

如今少卿竟教导我要推贤进士,这难道不是与我自己的愿望相违背的吗?现在我虽然想自我雕饰一番,用美好的言辞来为自己开脱,这也没有好处,因为世俗之人是不会相信的,只会使我自讨侮辱啊。简单地说,人要到死后的日子,然后是非才能够论定。书信是不能完全表达心意的,只是略为陈述我愚执浅陋的意见罢了。恭敬地拜两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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