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八唐文|19 柳子厚墓志铭[唐]韩愈

古文观止卷八唐文|19 柳子厚墓志铭[唐]韩愈

这篇墓志铭是韩愈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大约是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韩愈和柳宗元是多年好友,两人友情笃厚,同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这一年,韩愈得知柳宗元去世后,怀着无比沉痛与惋惜的心情提笔写了这篇墓志铭,并在文中对柳宗元的文学辞章推崇备至,表达了自己对亡友的追思以及高度赞颂之情。

古文观止卷八唐文|19 柳子厚墓志铭[唐]韩愈
古文观止卷八唐文|19 柳子厚墓志铭[唐]韩愈
古文观止卷八唐文|19 柳子厚墓志铭[唐]韩愈
古文观止卷八唐文|19 柳子厚墓志铭[唐]韩愈

柳子厚墓志铭

【原文】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注释】

①柳子厚:柳宗元。“唐宋八大家”之一,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官终柳州刺史。柳宗元与韩愈并称为“韩柳”。墓志铭:记述死者生平,以石刻之,下葬时埋在墓内。

②拓跋(tuò bá)魏侍中:北魏国君门下省的长官。

③曾伯祖奭(shì):柳奭,他是唐高宗李治王皇后的外祖,曾任中书令。

④皇考:古时在位皇帝对先皇的尊称,后引申为对先祖的尊称,在文章中指先父。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

⑤逮(dài)其父时: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逮:等到,到,及。

⑥崭然见(xiàn)头角:比喻青年人才华初显。崭:突出。见:同“现”,显现。

⑦博学宏词: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在唐制中,进士及第者可应博学宏词考选,取中后即授予官职。

⑧廉悍:行为端正,廉洁勇敢,有骨气。

⑨出入:融会贯通,深入浅出。踔(chuō)厉风发:形容精神振作,见识高远,意气奋发。踔厉:精神振奋,言论纵横。风发:像刮风一样迅猛。

⑩蓝田:今陕西蓝田。尉:管理一县治安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

⑪用事者:掌权者,此指王叔文,顺宗时执政,锐意改革,仅半年时间即失败告终。得罪:获罪。

⑫例贬:依照“条例”贬官。当年与柳宗元同时被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此称“例”,是隐讳之词。永州:今湖南省永州市。司马:本是州刺史属下掌管军事的副职,唐时已成为有职无权的佐理人员。

⑬记览:记诵阅览,此喻刻苦为学。

⑭泛滥:文笔汪洋恣肆。停蓄:文笔雄厚凝练。

⑮无涯涘(sì):无边际。涯涘:水的边际。

【译文】

柳子厚,名讳为宗元。他的七世祖是柳庆,生前官为拓跋魏侍中,后被封为济阴公。曾伯祖柳奭,曾做过唐朝的宰相,同褚遂良、韩瑗一样,都是因为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期被下令处死。他父亲的名字叫柳镇,为了侍奉年老的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位,请求到江南做县令。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讨好献媚,所以就丢了御史的官职。直到后来那位权贵死了,他才重又被任命为侍御史。因此,他得到了刚毅正直的称号,与他交往的,都是当时在世的名人。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聪敏,没有他不明白通晓的事情。在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虽然很年轻,但已经自我成才,能够顺利金榜题名考取进士,显现出卓然突出的才华,大家都恭贺说柳家有能扬名显姓的后人了。后来他又通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被授为集贤殿的正位官职。他的才能出众,廉洁勇敢,发表议论时能引证今古事例为依据,能够深入浅出讲解经史,能融会贯通诸子百家典籍,议论时凸显出才华横溢,滔滔不绝,见识高远,常常使在座的人情不自禁折服赞叹,因此一时之间名声轰动,人们都敬慕不已而且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卿贵人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生,异口同声地推荐赞誉他。

贞元十九年,子厚由蓝田县尉调任监察御史。顺宗即位以后,又升为礼部员外郎。恰逢当时的掌权人因改革失败获罪,他也被按例贬出京城而成为刺史。可是还没等他到地方上任,就又被依例贬为永州司马。从此身居闲职,无法施展才华,于是自己更加刻苦学习,专心记诵阅览,作诗、写文章,文辞如汪洋恣肆流淌,文笔雄厚凝练,就像是无边的海水那样精深博大,他就这样自由自在地纵情于山水之间。

【原文】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①,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②?”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③,子本相侔④,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⑤,比一岁⑥,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⑦,亦在遣中,当诣播州⑧。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⑨,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⑩,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⑪,握手出肺肝相示⑫,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⑬,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⑭,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注释】

①偕出:一同出任。

②是岂不足为政邪:这里难道就不值得实施政教吗?是:这,这里。岂:难道。足:值得。

③不时赎:不按时赎取。

④子本相侔(móu):利息和本金相等。侔:等同;相等。

⑤观察使下其法:观察使推行赎回人质的办法。观察使:中央派往地方掌管监察的官员,为刺史的上司。下其法:向下推行赎回人质的办法。

⑥比:及,等到。一岁:一年。

⑦中山刘梦得禹锡:刘梦得,即刘禹锡,洛阳(今属河南)人,中山是他的郡望,文学家,曾任监察御史,因参与王叔文的改革而被贬职。

⑧诣(yì)播州:前去播州。播州:今贵州省境内。

⑨以柳易播:指柳宗元自愿与刘禹锡交换贬所到播州去,以让刘禹锡去柳州。

⑩徵(zhǐ)逐:交往过从;往来频繁。

⑪诩诩(xǔ)强(qiǎng)笑:讨好献媚。诩诩:夸耀,说大话。取下:指采取谦下的态度。

⑫出肺肝相示:比喻做出非常诚恳和坦白的样子。

⑬如毛发比:比喻事情之细微。比:类似。

⑭陷穽(jǐng):圈套,祸难。穽:同“阱”。

【译文】

元和年间,他曾经与同案人一起奉召回到京师,又一起被遣出京师到州郡担任刺史,子厚被分配到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做出政绩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他亲自为柳州制订了教谕和禁令,全州的百姓都欣然顺从并很信赖他。以前当地的风俗习惯于用自己的儿女做抵押向别人借钱,双方约定如果不能按时还钱赎回儿女,那么等到利息与本金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借债人想方设法,都让他们把子女赎回来。那些特别穷困没有能力赎回的借债人,他就让债主记下那些当人质的子女做佣工的工钱,等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让债主归还被抵押的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推广到其他州县,一年以后,免除奴婢身份而回家的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作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传承讲授和指点所写出来的文章,全都可以看得出是合乎规范的。

当年他被召回京师又再次被遣出京城担任刺史时,中山刘禹锡也在被遣出之列,按照皇上旨意刘禹锡应当去播州。当时子厚流着泪说:“播州荒僻无比,不是一般人能居住的地方,况且梦得有老母健在,我不忍心看到梦得的处境穷厄到如此地步,他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大人,况且绝没有母子一同前往受罪的道理。”于是子厚向朝廷请求,并准备向皇上拜呈奏章,情愿以自己贬遣的柳州交换刘禹锡将要去的播州,即使自己因此再度获罪也不怕,就算因此死罪也无憾了。不过,天大的机遇,是有人把梦得这件事告知了皇上,因此梦得就这样被改任成连州刺史。呜呼!士人到了穷境时,才看得出他的节操和义气!如今有些人,平日街坊居处互相仰慕讨好,吃喝玩乐来往频繁,见面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表示愿居对方之下,手握着手信誓旦旦地做出掏肝挖肺的样子给对方看,指着天日慷慨激昂热泪盈眶地发誓,不论生死谁都不背弃朋友,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可是一旦面临小小的利害冲突,仅仅像头发丝般细小的事情,也会立刻翻脸,就像相互不认识一样。看到有人落入陷阱,也不伸手拉一把救上来,反而借机推挤他,再往下扔石头陷害的人,到处都有。这应该是连那些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干的事情,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得计。他们如今听到子厚的高风亮节,也应该觉得有些惭愧了。

【原文】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①,故坐废退②。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③,故卒死于穷裔④。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⑤。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⑥,予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⑦。行立有节概,重然诺⑧,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⑨。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⑩,庶几有始终者⑪。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⑫,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⑬。

【注释】

①立就:很快就获得。

②坐:因他人获罪而受牵连。废退:指远谪边地,不用于朝廷。

③推挽:推举提携。

④穷裔(yì):穷困的偏远地区。

⑤万年:地名,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北。先人墓:墓址在万年县。侧:旁边。

⑥周七:柳告,字用益,柳宗元的遗腹子。

⑦河东裴(péi)君行立: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省稷山县)人,时任桂管观察使,是柳宗元的上司。河东:郡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永济蒲州镇。

⑧重然诺:看重许下的诺言。

⑨卢遵:柳宗元舅父之子。

⑩经纪:经营、料理。

⑪庶几:近似,差不多。

⑫室:幽室,即墓穴。

⑬嗣(sì)人:子孙后代。

【译文】

子厚以前年轻的时候,就勇于帮助别人,从不看重和爱惜自己,可以说他的功名事业是一蹴而就,只因为受到牵连才被贬斥到边远地区。遭到贬谪后,又没有相熟识、有力量、有地位的人推荐提携他,所以最后死在荒僻的边远之地,致使他的才智不能为世间所用,道义抱负也没能在当世施展。如果子厚当时在御史台、尚书省为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的行为,还能像司马刺史时那样,也自然不会被贬官了;如果遭到贬官后,能有人出面极力推举他,一定还会再次被重用,而不至于穷困潦倒。当然,若是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长,穷困的处境没有达到极点,即便他能够在官场中出人投地,但他的文学辞章,一定没有时间这样倾尽全力去钻研,以至于像今天这样一定流传于后世,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像程异那样一度升官至宰相却无为而终,若拿那个结果去交换这个结果,哪个是“得”,哪个是“失”,一定有能辨别它的人。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终年四十七岁。然后在十五年七月初十日,归葬在万年县柳士祖先墓地的一侧。子厚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周六,才四岁。季子叫周七,是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遗腹子。另有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得以回乡安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先生付的。裴行立为人有气节,重信用,守承诺,他与子厚是交情很好的朋友,子厚对他也很尽心尽力,或许子厚也没想到最后竟仰赖他的力量才办理了后事。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情谨慎,做学问永不满足,自从子厚被贬斥之后,卢遵就跟随他来到他的家里一起生活,直到他去世也没有离开。护送子厚回乡安葬以后,还要安排料理子厚的家属,可以称得上是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中写道:这是子厚的幽室,既牢固又安适,用以更好地庇佑子厚的子孙后代。

【赏析】

这篇墓志铭侧重几方面。其一,首先介绍他的家世,堪称世代贤才辈出;然后选取了柳宗元一生中若干典型事例加以叙述,高度赞扬了柳宗元“少精敏”,文章学问“无不通达”“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其二,政治才能方面,年轻时就已经“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即便是后来因为受到牵连而被贬谪到州县也能“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三,至于道德品行方面,更是无可厚非,看到朋友被贬谪到更加艰苦的荒蛮之地,敢于挺身而出,意欲上书朝廷,甚至“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如此义薄云天的气节,怎不令人赞叹不已呢?只可惜,仕途坎坷,注定了像他这样不会趋炎附势,敢于创新之人的命运总是横生枝节。因此,作者在文中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亡友备受排挤、长期遭贬,穷极困顿的经历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与怜惜。

文章将叙事、议论、抒情三者融为一体,成功地塑造了人物的形象。至于批评柳宗元的参与改革为“不自贵重”,虽然不一定妥当,或是有意反说之,但无不体现了韩愈对朋友的率真与关怀。

本文叙事简洁,间杂议论,义正词严,情真意切,不以政治上的失意论其成败,而是推重文学成就,更加鲜明地表现了柳宗元大才难以施展的一生。细细品读,不愧是一篇真情发自肺腑、字句精心结撰的精彩的传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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