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第11章 齐桓下拜受胙

这篇讲的是葵丘会盟，是在齐桓公三十五年。

1.夏，会于葵丘，寻（jué）盟，且修好，礼也。

寻（jué）通“爝”，把冷了的东西重新温一温，引申为重续或重温。寻盟，就是重温之前的盟约。僖公九年夏天，诸侯们在葵丘会盟，参加会盟的有齐、鲁、宋、卫、郑、许、曹，僖公四年侵蔡伐楚的几个国家，除了陈国都来了。大家重温之前的盟约，并且进一步发展国际间的友好关系，这是合乎礼制的。周王室也派来了使节。

【译】夏天，齐桓公在葵丘与各国诸侯聚会，为的是重申原来的盟誓，使大家更加和好。这是合乎礼的。

2.王使宰孔赐齐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dié）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王使宰孔赐齐侯胙。宰是太宰，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宰相，这个人叫孔。周天子让太宰孔来参加盟会，使节的规格非常的高，同时也带了规格非常高的赏赐，赐给齐侯一块肉，这块肉不一般，是周天子祭祀祖先时用的肉，被称为福胙或福肉，这种肉一般只能赏赐给周的宗室。齐国先君姜太公，姓姜，吕氏，依照礼制齐桓公并没有资格获得这块肉，这叫天恩浩荡以示荣辱。

为什么周天子要破格恩宠呢？首先齐桓公尊王。没有因为周王室的衰微而轻慢周天子，同时攘夷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维护周王室的权威。

第二，这时的周天子是周襄王，他是周惠王的嫡长子，叫姬郑。周惠王还在的时候称他为太子郑，太子郑的母亲死的早，周惠王又去陈国娶了一位夫人，给太子郑生了个弟弟叫王子带。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周惠王特别喜欢这个小儿子。这一段听着是不是很熟悉？和《石碏谏宠州吁》中卫庄公家里的事如出一辙，周惠王对王子带宠爱到了什么程度？襄王畏之，太子郑都开始害怕了。石碏劝谏卫庄公时说：骄侈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周惠王但是没提废长立幼的事，主要是没来得及就死了。不过太子郑已经开始害怕王子带了，说明王子带有力量竞争王位，而后面的事情也证明王子带确实有野心，且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

僖公七年年底，周惠王去世，周襄王秘不发丧防备弟弟夺权，赶紧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东方龙头齐桓公寻求帮助。龙头大哥当即表示支持正统继承人，并于僖公八年春天在洮（táo）这个地方举行会盟，与会的还是侵蔡伐楚的那几个国家，大家都表示听大哥的，支持太子郑，太子郑才能震慑王子带的势力，得以顺利即位，是为周襄王。之后才给周惠王发了丧，所以齐桓公对周襄王是有拥立之功的。周襄王后来要杀王子带，王子带居然跑到齐国去避难，齐国确实也为他提供了避护。

第三，周王室那时确实衰弱，连一般的诸侯国都不如，要想保住地位必须依赖强大的国家。当然保护费肯定是少不了的，周王室控制区域有限，没有什么地也没有什么钱，当年没钱换车还要向鲁国求取。除了一个王的尊号也实在没什么东西了，所以赐胙这件事就类似后来的加九锡差不多，更多的是名义上的认可，但是对周王室的权威是一种损害，不过周王室这时也顾不了太多，只能饮鸠止渴。特别是周襄王在位期间赐齐桓公胙，赠晋文公公，送秦穆公鼓，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难。所以所谓春秋五霸真正得到周王朝认可的就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三位。当然楚成王也曾受周天子赐胙，不过后来到中原争霸的是他的孙子楚庄王，楚庄王周疆观兵，问鼎周室，更多地是威逼了。后来王子带从齐国回来，和嫂子一起差点把他哥哥周襄王给折磨死。

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天子于文王、武王有大事，就是要祭祀祖先。派孔带这块胙肉来赐给伯舅。伯舅就是大舅，母亲的哥哥，周一直和异性诸侯通婚，所以称异性诸侯为伯舅。同姓诸侯就是伯父、叔父，也是表示尊重。

齐侯将下拜。下拜是两个词，作为诸侯又是会盟的发起人，那一定是坐在主席台上的。所以下是下台阶，拜是跪拜扣头，齐桓公要下阶跪拜谢恩。

孔曰：“且有后命。且，连词。宰孔连忙说：您先别着急拜，我还没说完呢。

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耋，年老。七十为耄，八十为耋，泛指年老。齐桓公那时应该不到八十，但在古代也算是长寿了。天子让我告诉您：因为伯舅年纪大了，加之劳苦功高，恩赐一等，不用下拜。这绝对是特权了，但是面对荣宠，齐桓公表现得很谦卑。

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违，距离。齐桓公说：天子的威严仿佛就在面前，我姜小白怎么敢贪受天子的恩赐不下拜呢。

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陨越，就是跌倒。天恩浩荡，我如果不下阶就要摔下来了，那不是给天子丢脸吗？怎敢不下阶跪拜。

下，拜，登，受。于是下阶，跪拜，再登阶，接受胙肉。四个动词，一字一句，一个居功不傲、恪守臣子本份的老干部形象跃然于纸上。但齐桓公真的是这样的吗？

【译】周襄王派宰孔赏赐齐侯一块祭肉。宰孔说：“天子正忙于祭祀文王、武王，特派我来，赏赐伯舅一块祭肉。”　齐侯刚要下阶拜谢。宰孔说：“且慢，后面还有命令哩。天子命我告诉您：‘伯舅年纪大了，加之对王室有功，特赐爵一级，不必下阶拜谢。’”齐桓公答谢：“天子的威严，离我不过咫尺，小白我岂敢贪受天子之命‘不下拜’？果真那样，只怕就会垮台，使天子也蒙受羞耻。怎敢不下阶拜谢！”　下阶，拜谢；登阶，领赏。

3.《左传》这一篇的后面段落中孔宰对齐桓公的评价并不高，说秋天大家又在葵丘召开第二次会盟，孔宰提前离开，路上遇到迟到的晋献公，孔宰对晋献公说：可无会也，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不用去参加会盟，齐侯不致力于修养德行，而忙着到处征伐。

《史记·齐太公世家》中记载，周天子赏赐齐桓公物品并命令他不用下拜，齐桓公欣然接受。但管仲说不可以，所以才下拜受赐。这么说倒是说得通，回顾齐桓公称霸的过程，可以说他只做对了两件事情：一是直面自己的缺陷。《管子》记载，齐桓公和管仲说，我有三大爱好，好田猎而不反、好饮酒而无终、好美色而有污行。并且他不掩饰逃避自己的欲望，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他称霸的原动力。二是重用并无条件信任身边的臣子，而管仲他们也确实没有让齐桓公失望，辅助他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但是成于斯亦败于斯，齐桓公为了满足自己无厌的欲望，亲近竖刁、易牙等阿谀小人，不听管仲临终的忠告，又无条件地信任这些悭悋近臣。最终在葵丘会盟的八年之后落了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齐国轰轰烈烈的霸业转瞬就被晋国取代，齐国只能困守山东一隅之地再也无力向西开拓，直到后来姜齐被田氏取代才又在战国绽放了一瞬的辉煌。

4.公元前651年，齐国约宋、卫、郑、许、曹等六国在葵丘会盟。这次会盟，不讨伐北边的狄戎、南边的楚蛮，也不问罪不尊周天子的诸侯国，更没有大事需要商讨处理。文中称“寻盟、且修好”意思是重申盟约、调整发展友好关系。这自然是表面的说辞。就在葵丘会盟前的四年时间里，有两次会盟：首止之会和洮（táo）之会，目的只有一个，扶太子郑上位。太子郑为周惠王皇后所生长子，且已经被确立为太子。但周惠王欲立宠妃陈妫子王子带为太子。此举必引发周王室同室操戈。如此一来，“尊王”便难尊。于是，首止之会确立了太子郑在诸侯中的权威，洮之会，太子郑正式为周襄王。也就是说，葵丘会盟前，齐桓公处理了可能是在位以来最棘手的一件事。此时的齐桓公已经是耄耋之年，也就是说八十岁左右了。新天子是自己辅助上位的，霸主地位更加巩固，内无忧、外无患。所以，这时是齐桓公权力的巅峰时刻。这次会盟又发生在周襄王刚刚继位（公元前652年）一年之际，所以，更像齐桓公给自己的“加冕”礼，目的是向天下展示自己与新天子的关系。齐桓公已经在位三十五年，大部分时间里，齐桓公是事实上的“周天子”。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人生已经所剩无几，一份呕心几十年、前无古人的伟大霸业，在这一次会盟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示。周襄王派了使臣孔给齐桓公送去了周朝用于祭祀用的肉，这一份礼相当于视齐国为自己人，按照礼制，这样的肉一般只能分给同姓，即姬姓国，而齐国为姜姓。齐桓公看到天子逾礼待他，赶紧下阶跪拜受礼。八十岁老人艰难地曲腿将跪，孔又说，天子念及伯舅年事已高，加上有功，免于下跪。这篇百字短文记述了齐桓公在会晤诸侯时接受周襄王赏赐祭肉的一个场面。粗读似乎平淡无奇，细品则觉别有滋味。

5.胙：（zuò）祭祀用的肉，按照周朝礼节，胙是天子祭祀社稷宗庙的物品，事后只能赐予宗室、也就是和天子同姓的诸侯。在异姓的诸侯之中，则只有夏商二王的后代才能得到，这一项规定应该是周天子对前代帝王的礼让。齐桓公也非姬姓宗室，没有受赏的资格，但由于齐桓公特殊的地位，齐祖姜子牙和王室的特殊关系，周襄王也就给予他特殊的礼遇。当时周襄王身在洛邑主持祭祀，为了表示对齐桓公率各路诸侯尊奉王室的酬劳，他让使臣宰孔赴会并嘉奖，并破例赏赐给桓公胙，希望他一如既往。而齐桓公也是做足了姿态，要给与会诸侯其尊敬王室的印象。当周王室太宰孔代表周王赏祭肉，并传言他年迈，不要下拜时，齐桓公则坚持要下拜。“下、拜、登、受”四个字细腻传神地表达了他这四个程式化的动作，一气呵成。周天子在他心目中未必有多大分量，但他在接受周天子赏赐时却表现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情态，非但谦恭有礼，甚至近于肉麻。与其说他的言行带有矫揉的成分，毋宁说他的表演相当成功。那么齐桓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作为一个老练的政治家，即使周天子在他心目中未必有多大分量，但是周天子那块金字招牌却不能丢，“尊王攘夷”是他的政治口号，齐桓公的下拜，固然是给周王室面子，而他作秀的真正目的，则是给在场和不在场的诸侯看的，借周天子的名号，使自己的霸权合法化，借以巩固自己在诸侯中的地位。“挟天子以令诸侯”，齐桓公是深谙此道的，因此他故作姿态。更重要的是，这时已经是齐桓公称霸晚期，所谓强弓之末不穿鲁缟。他在位三十五年了，形势和他治齐的初期有了天壤之别：楚成王用子文、子玉扩张地域，独霸中南已使齐桓公无可奈何；秦穆公的国力也达鼎盛，用百里傒、蹇叔、孟明视，军事经济基础稳固，外交上又辅助重耳立国，俨然霸主形象；有从亡的贤臣辅佐，晋文公的复兴也近在眼前；还有那位自命不凡的宋襄公。所以，齐桓公此时很是需要王室的欢心，才能较为长久地借助王室的威望，维系他这霸主的地位。

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是后世曹孟德一类奸雄的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