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公为公子时,由于父子兄弟之间的冲突,被迫在国外流亡十九年,直到晋惠公死了,才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回国。他即位以后,跟他一起出国流亡的人,都争功要俸禄。唯独介之推不这样做,在那时的社会中真可算是凤毛麟角。介之推跟他母亲的对话,深刻批判了争功请赏、猎取名利的行径;但他把文公能够回国做国君看成是上天安排的,却忽视了人的努力,陷于宿命迷信。
注释
晋侯:指晋文公,即重耳。他逃亡在外,在秦国的帮助下回晋继承君位。
赏:赐有功也。
从亡者:从文公出亡在外之臣,如狐偃、赵衰之属。
介之推:亦从亡之臣。晋文公臣子,曾割自己腿上的肉以食文公。
献公:重耳之父晋献公。
惠、怀:惠公,怀公。惠公是文公重耳的弟弟,是怀公的父亲。
置:立。
二三子:相当于“那几个人”,指跟随文公逃亡诸臣。子是对人的美称。
诬:欺骗。
下义其罪:义,善也。言贪天之功,在人为犯法,而下反以为善也。
上赏其奸:奸,伪也。言贪天之功在国为伪,而上反以此赐也。
蒙:欺骗。
盍:何不。
怼(duì):怨恨。
尤:罪过。
文:花纹,装饰。言人之有言,所以文饰其身。
绵上:地名,在今山西介休县南、沁源县西北的介山之下。
田:祭田。
志:记载。
旌:表彰。
译文
(背景接前面的《寺人披见文公》)晋文公赏赐跟着他逃亡的人们,介之推不去要求禄赏,而(晋文公)赐禄赏时也没有考虑到他。
介之推说:“献公的儿子有九个,现在惟独国君还在(人世)。惠公、怀公没有亲信,(国)内外都抛弃他们。天没有(打算)灭绝晋,(所以)必定会有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君王又是谁呢?上天实际已经安排好了的,而跟随文公逃亡的人却认为是自己的贡献,(这)不是欺骗吗?偷窃别人的钱财,都说是盗窃。更何况贪图天的功劳,将其作为自己的贡献呢?下面的(臣子)将罪当做道义,上面的(国君)对(这)奸诈(的人)给予赏赐。上下互相欺瞒,难以和他们相处啊。”
他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也去要求赏赐呢?(否则)这样(贫穷地)死去(又能去)埋怨谁呢?”
回答说:“(既然)斥责这种行为是罪过而又效仿它,罪更重啊!况且说出埋怨的话了,(以后)不应吃他的俸禄了。”
他的母亲说:“也让国君知道这事,好吗?”
回答说:“言语,是身体的装饰。身体将要隐居了,还要装饰它吗?这样是乞求显贵啊。”
他的母亲说:“(你)能够这样做吗?(那么我)和你一起隐居。”便(一直)隐居到死去。
晋文公没有找到他,便用绵上作为他的祭田。说:“用它来记下我的过失,并且表彰善良的人。”
《介之推不言禄》鲁僖公二十四年
介之推也叫介子推或者介推,这个人大家应该很熟悉,割股啖君、火烧绵山还有寒食节的故事可以说脍炙人口,他作为一位千古流芳的义士,为无数后人歌颂纪念。但是,我们现在抛开后世的种种传说,就所谓的信史来审视一下这个人物,可能会对他产生一些不同的认知。
介之推在《左传》中就出现在《僖公二十四年》这一段里,也就是晋文公开始封赏功臣的时候,大概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史记·晋世家》中他比左传早登场了大概半年,本文的事件也是发生在秋天。当年的一月份,秦纳晋文公渡黄河时他就露了一面,《左传》成书在本文约300年后,《史记》成书约500年后,这两本书对介子推的记录都非常简单,没有前面所说的割股啖君和火烧绵山的事件。
割股啖君最早出自《庄子·杂篇·盗跖》中,在盗跖驳斥孔子的论据里,提到介之推自割其股以食文公,庄子杂篇都是传奇和寓言故事,盗跖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传说人物,而他引证的几个人的典故也都很难采信,年代越往后故事越详细,这种情况也是常见的,一般是民间润色或儒者附会,可信度也越来越低了,至于各种志怪小说中的记载,更没必要信。
1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晋侯赏从亡者。重耳顺利做了晋国国君,开始赏赐从亡者,跟随他一起流亡的人。重耳做公子的时候,年少好士,有贤者五人辅佐。这五个人在《左传》和《史记》中记载的人物是不同的。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没有介之推,那他在哪呢?《史记·晋世家》中记载:重耳遂奔狄,从此五士,其余不名者数十人。介之推估计就在这不知名的数十人里吧。
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介之推没有要求俸禄赏赐,晋文公也没有给他赏赐。关于晋文公为什么没有赏赐,《左传》中没有提及,但《史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晋文公开始赏赐从亡者和功臣,还没赏到介之推时,周发生了子带之乱,周襄王逃到郑,晋文公暂停封赏,出兵勤王去了。所以不是没有封,而是还没有来得及封赏,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封赏功臣,相当于国内利益重新划分,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搞定的。如果这时介之推悄然离去,还是一个完美的高士形象,但是他和母亲有这样一段对话流传。
【译】晋文公赏赐跟从他流亡的人,介之推不谈爵禄,因此爵禄也没有给他。
2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duì)?”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介之推说:晋献公有九个儿子,只有君侯还在世。《阴饴甥对秦伯》中说到晋献公五个公子,其中申生自杀,奚齐、卓子被里克所杀,晋惠公夷吾病死,还有其他逃亡的几个公子应该也都死了。
晋怀无亲,内外弃之。晋惠公、晋怀公没有亲信的人,国内外都抛弃了他们,说不准逃亡的那几个公子也是被晋惠公、晋怀公搞死的,毕竟他们也搞过重耳。
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上天没有断绝晋国的传承,晋国必定会有君主。
主晋祀者,非君而谁?主持晋国祭祀的人,除了君侯还有谁呢?介之推这个论调熟悉吧,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这家伙也是个天命主义者。说重耳能即位,天实置之,这实在是上天把他安排到了这个位置。
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诬这里是不真实,荒谬荒唐的意思。而那几位却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不是很荒唐吗?哪几位呢?晋文公的五贤臣,一句话把别人的功绩全否定了。
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偷窃别人的财物我们尚且说这是盗贼。何况是贪没上天的功绩,以作自己的功劳呢?
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下面的人把他们的罪行当作义,君侯对这样奸邪的行为埋深奖赏,上下朴素蒙蔽,我无法和他们共处。这句话有些言重了,这就把晋文公和跟随他的臣子都给骂了,举世皆浊我独清。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duì)?”介之推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也去请求赏赐呢?以死谁怼?这一句应该是:以之死,怼谁?因为这样而死,你怨恨谁呢?母亲听出了他语言中的怨气。
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 尤,指责。介之推回答说:指责这样的行为又去仿效它,这罪过更加深重了。况且我已口出怨言,不能再去要他的俸禄了。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介之推的母亲说:让他知道你的想法,如何?
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介之推回答说:言辞是身体的纹饰,我都要归隐了,哪里还需要言辞呢?(让他知道)就是求取显贵了。
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介之推的母亲支持儿子说:你能够这样吗?那我和你一起隐居吧。
遂隐而死。于是,归隐直到身死。这里隐和死没有必然联系,不是说因为归隐所以就死了。《史记》中用了这样一句话:“至死不复见”。说得很明白,一直到死也没有再见晋文公。
【译】介之推说:“献公之子九人,只有君侯在世了。惠公、怀公没有亲近之人,国内外都厌弃他们。天不断绝晋国的后嗣,一定会有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国君又是谁呢?实在是上天立的他,而那几个人以为是自己的力量,不是骗人吗?偷别人的财物,还被称为盗,何况窃取上天的功劳当作自己的功劳呢?下面的人赞同他们的罪过,上面的人奖赏他们的欺诈,上下相互欺骗,就难以和他们相处了。”他的母亲说:“何不也去请求赏赐?就这样死了,怨谁?”介之推说:“明知是错误而效法它,罪过更大。并且我发出过怨言,不可再吃国君的俸禄。”他的母亲说:“也要让国君知道这件事,怎么样?”介之推答道:“言语,是身上的装饰品。身子将要隐藏,哪里还要用言语去装饰它?这样做就是为了显露了。”他的母亲说:“能够像你说的这样去做吗?我和你一同去隐居。”于是他们隐居而死。
3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晋侯求之,不获。晋文公寻找他,没有找到。这里没有说火烧绵山的事儿。那火烧绵山是怎么来的呢?前面说《盗跖》中提到,“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这里没说晋文公烧山,西汉刘向采编的故事集《新序》中才有了:“文公待之不肯出,求之不能得,以谓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的记录。两汉之间桓谭《新论》:“太原郡民,以隆冬不火食五日,虽有疾病缓急,犹不敢犯,为介子推故也”。东汉末年蔡邕《琴操》:“文公令燔求之,火荧自出,子绥遂抱木而烧死。文公哀之,流涕归。令民五月五日,不得举发火”。这才将晋文公火烧绵山,介子推烧死的传说与寒食习俗相结合,这里也可以看到介子推的故事不断增加内容的过程。
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将绵上作为介之推的封田,说:用这来记录我的过失,同时表彰好人。晋文公做得也到位了,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但是旌的是善人而非功臣。说明晋文公认可的是他的善,而不认可他的功,或者说他的功是次要的。
【译】晋文公寻找介之推没有找到,就以绵上作为介之推的封地,说:“以此记载我的过失,并表彰好人。”
4
前面提到介之推割股啖君这个事情存疑,《史记》中记载,晋文公专门解释了他封赏的依据:夫导我以仁义,使我肺腑开通者,此受上赏。这是说狐偃,他也是重耳的舅舅,五贤之一。在卫国时重耳被乡下人侮辱,狐偃激励他继续坚持。在齐国,重耳沉溺于安逸生活不想再奋斗,也是狐偃逼迫重耳再次踏上了回国之路,而且狐偃的父亲狐突也因重耳被晋怀公所杀,这受上赏。
辅我以谋议,使我不辱诸侯者,受次赏。五贤之一赵衰,以文采出众,重耳逃亡在秦时,帮助重耳从容应对秦穆公,展现出了重耳有作为国君的实力和度量。
矢石之难、汗马之劳,此复受次赏,若以力事我而无补吾缺者,此复受次赏。介之推即使真的割股啖君,估计功绩也是在这两个档次的,还达不到前两个档次的标准。
介之推自认品行高洁,出走这都没问题,但是却没有资格站出来指责狐偃他们,毕竟你的功绩远远不如别人。况且你的说那一席话,实在是有羞辱他人标榜自己之嫌,让主公和同事全都下不来台,只能说情商堪忧。而且介之推把所有的功绩都说成是天注定的,这是落后而愚昧的思想,咱们中国人讲究尽人事听天命,尽人事放在听天命前面,这才是我们的文明绵延不绝几千年的精神内核。再者赏罚分明也是人们对明君的基本要求,哪怕不是针对君主,只说普通人,我们还讲究劳有所得。
儒家至圣先师教育子贡:“取其金则无损于其行”赞赏子路救人受牛,孔圣人比他后世的不肖学生们看得通透多了。介之推这种天命主义者,实在应该随国的季梁给他上一课“夫民,神之主也”的思想课。因为自己狭隘的天命关,把别人的功绩也给抹杀了,实在让人看不惯。不过他的不贪利禄,功成身退也契合我们公认的一些美德,特别是后世的儒家也比较推崇他,所以他的传说也一再被加工润色,当然咱们不否定后世关于介之推传说中的正面意义,但这种正面意义应该看做是我们中华民族集体精神的一种具象化投射,而非介之推本人的品格。
宋人的志怪小说《异苑》说到:介之推逃禄隐迹,抱树烧死。文公拊木哀嗟,伐而制屐。每怀割股之功,俯视其屐曰:“悲乎,足下!”足下之称,将起于此。
5
晋献公时,晋国宫廷发生内讧,重耳一行人走到卫国的时候,穷困潦倒,卫国的国君卫文公又看他落魄,不肯以礼相待。重耳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向田间的农夫乞食,岂料农夫也不待见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土,放到容器里给了重耳。重耳怒不可遏,要拿鞭子抽他。狐偃就劝他说,土乃是土地的意思,百姓将土给予您,实在是天大的恩赐。重耳听了,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比当初,只能忍着怒火向农夫行礼。
后又逃往齐国,途中没有吃的,大家只能吃野菜充饥。重耳咽不下野菜,侍从介之推就割下自己大腿上的一块肉煮成汤端给重耳喝(当然这只是野史记载,不足为信)。重耳喝完后连称味道好,后来在赶路时,重耳发现介之推走路一瘤一拐,经过追问才明白经过,重耳感动不已,并许诺回国后重赏介之推。后来,重耳在秦国的帮助下,回到了晋国,平定了叛乱并当上国君。重耳对跟随他出逃的人都重重封赏,唯独忘了介之推。介之推也认为自己无功,即使自己不割肉,重耳一样会当上国君,于是带着老母归隐山林。此文即为记叙介之推决定隐居时与母亲的一段对话。
晋文公重耳回到晋国以后,开始大赏功臣。凡有功的人员,分作三等:①跟着他一起流浪的人员,为一等功;②没跟他流浪,虽在国内为官,但却暗中资助了他,辅助他回国为君的人,为二等功。③在晋文公回国之后,主动投降,来迎接他的人,为三等功。就是这三个标准。
晋文公对那么多功臣们的分配方案是:赐给封地,授予爵位。以前有封地的,承认其所有权,并给予保护;以前没有封地的,重新划片,分给他独立的领地,成为他子子孙孙的私有财产。就这样,晋国被分为了N个独立小国。这就是那个时候非常流行的搞法,分封制。
都赏过之后,还有介之推没有赏到。因为介之推在过河的时候,见狐偃(晋文公舅舅)居功自傲,变着花样向文公要赏,大为不满,他就托病不出了。所以晋文公大会群臣,也就没有赏他。是晋文公忘记了吗?不是的。当年,介之推把大腿上的肉挖下来送给晋文公吃了,这么大的功,又怎么可能忘记得了!真的是忘记了,那可就太没良心了。那么,晋文公为何不赏介之推呢?
介之推没有主动去向晋文公报功请赏,所以,论功行赏的时候,当然也就没有他的份了。那么,介之推为什么不向晋文公报功请赏呢?是他甘于平淡,不慕富贵吗?应该不是的。
当年,曾经跟随着晋文公一起流浪的人员结构,应该是这样的:①亲随系列:比如介之推(谋臣)、颠颉(xié)(武将)、头须(管钱财,后来逃走)、壶叔(管行李),等等。这些人是晋文公的亲随私人仆臣,老早之前就已经跟在文公身边很久了。他们只对文公私人负责。②依附系列:比如赵衰、狐偃、狐毛、魏犨(chōu)、先轸,等等。这些人以前并不是晋文公的手下,而是晋献公手下的功臣,在权力大洗牌时,受到献公猜忌,而被迫逃亡翟国,不得已,才依附了文公,形成为一个共同的利益集团。因此,晋文公和介子推、壶叔的关系,从本质上说,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而赵衰、狐偃则不是。晋文公和赵衰、狐偃的关系,更像是“老大与小弟”的关系,或说是“大股东与合伙人”的关系。晋文公上台之后,大搞分封制,把权力分散给各个家族,分而治之,每个功臣就都是晋国的小老板了(股东之一)。狐偃就成为狐子;赵衰就成为赵子(赵成子,后来赵国的祖先);魏犨就成为魏子(魏武子,后来魏国的祖先)等等。两百多年后,晋国为什么被“三家分晋”?不是这三家的人品坏,道德坏,而是他们本身就是晋国的大股东之一,晋文公上台的时候,把他们整合到一起,临时拼凑组装成了一个大晋国。所以,他们随时一撤股,大晋国也就解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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