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王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总想自己的车辙马迹遍布天下,犬戎本无什么过失,却要出兵征讨。祭公谋父为了制止他的错误行为,进行了苦心劝谏。他从“先王耀德不观兵”的基本观点出发,引经据典,回环往复,作了很有说服力的分析。无奈穆王不听,仍然出兵征犬戎。结果“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真是对穷兵黩武者的绝妙讽刺。
【注释】
①穆王:周天子,名满。康王之孙,昭王的儿子。犬戎:我国古代西方民族名,即昆戎。商朝和周朝时,在今陕西泾水渭水流域游牧。
②祭公谋父周穆王的大臣,封于祭,故叫祭公。谋父是他的字。祭(zhài),父(fǔ)。
③戢(jí):聚集,收藏。时动:按照一定的季节行动。如春夏务家,冬于讲武。
④震:惧怕。
⑤周文公:即周公,“文”是他的谥号。周公是周武王的弟弟,名旦,也称叔旦。
⑥载:语助词,无义。干戈:兵器名。
⑦櫜(gao):古时收藏弓箭的袋子。这里用作动词,把弓箭收藏起来。
⑧懿德:美德。
⑨时:是,这。夏:中国。
⑩允:信,相信。王:指周武王。
⑾茂:通“懋”,勉励。德,道德。
⑿阜(fu):大,多。
⒀乡(xiang):所在。
⒁滋:增益,加多。
【译文】
周穆王将征伐犬戎,祭公谋父劝阻说:“不行。先王显示德行而不炫耀武力。兵力是储存起来到一定时候动用的,一动用就使人畏惧;炫耀武力就会滥用,滥用就不能使人畏惧。所以周文公的《诗经·周颂·时迈》说:‘将兵器好好收藏,将弓箭藏在皮囊;我们君王寻求美德,施予这华夏之邦。君王定能保持天命久长。’先王对于百姓,努力端正他们的德行,使他们的性情更加宽厚;扩大他们的财源,改进他们的工具;指明利害的方向,用礼法整顿他们,使他们追求利益而避免祸害,怀念恩德而畏惧威力,所以能保证周王室世代相承,日益壮大。
从前我们先王世代做农官之长,服事虞、夏两朝。到夏朝衰落的时候,废除了农官,不再致力于农业,我们先王不窋,因而失去了官职,隐藏到戎狄中间。他仍然不敢怠慢祖业,时常称道祖先的功德,继续完成祖先留下的事业,研习祖先的训令和典章;早晚谨慎勤恳,忠实地遵守,诚恳地奉行,世代继承祖先的功德,不辱前人。到了武王,发扬前代光明的德行,再加上仁慈与温和,事奉神灵,保养百姓,莫不欢欣喜悦。商王帝辛,大为百姓所憎恶,百姓不能忍受,欣然拥戴武王,在商朝国都郊外的牧野地方作战。这不是先王致力于武力,而是为了尽力体恤百姓的痛苦,除掉他们的祸害。
先王的制度:王畿以内五百里的地方称甸服,王畿以外五百里的地方称侯服,侯服以外至卫服以内的地方称宾服,宾服以外的蛮、夷地方称要服,要服以外的戎、狄地方称荒服。甸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祀祖父、父亲的祭品,侯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祀高、曾祖的祭品,宾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祀远祖的祭品,要服地方的诸侯供给天子祭神的祭品,荒服地方的诸侯则朝见天子。祭祖父、父亲的祭品一日一次,祭高、曾祖的祭品一月一次,祭远祖的祭品一季一次,祭神的祭品一年一次,朝见天子一生一次。这是先王的遗训。
如有不逐日进贡的,天子就修省内心;有不按月进贡的,天子就修明法令;有不按季进贡的,天子就修明礼仪;有不进岁贡的,天子就修明尊卑名分;有不朝见的,天子就修明德行。这几个方面依次做到而仍有不来的,天子就修明刑法。这时就有惩罚不逐日进贡的,讨伐不按月进贡的,征讨不按季进贡的,责备不进岁贡的,晓谕不来朝见的。这时也就有惩治的法律,有攻伐的军队,有征讨的装备,有严厉谴责的命令,有用文字晓喻的文告。发布命令,公布文告,而再有不来的,天子就在德行上增强修养,不让百姓到远方去受苦。
所以近处的诸侯无不听命,远方的诸侯无不归顺。现在大毕、伯士一去世,新即位的犬戎国君就带着贡品前来朝见,天子却说:‘我一定要以不享的罪名征讨他’,并且向他炫耀武力,这样做恐怕会废弃先王的遗训,而使朝见天子之礼濒于破坏吧?我听说那犬戎国君秉性敦厚,能遵循祖先的遗德,遵守终生朝见一次之礼,专一不二,他们会有防御我们的准备的。”穆王不听,去征战犬戎,只得到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带回来了。从此以后,荒服地方的诸侯就不来朝见了。
《祭公谏征犬戎》
国语·周语上
从这一篇开始进入国语选篇,国语也是先秦重要的历史文献,不知何人编纂,相传为左丘明。书中记录了从西周中期到战国前期五百多年的历史,主要记录各国统治阶层关于治国施政的言论,所以称之为“语”。以国家为别,包括周、鲁、齐、楚、晋等八个主要国家的内容,所以称国语。像这种以国家为单位,分别记录其历史事件的,我们称之为国别体史书。
除了国别体,还有几种常见的史书体例。像《左传》以时间为纲记录历史,这叫编年体。司马迁的《史记》,以人物为中心,通过人物传记把历史大事件贯穿起来,这叫纪传体。班固写的《汉书》以朝代为断限,写一朝之事,称之为断代史。与断代史相对的是通史,就是从古代一直写到当代的史书。
上述几种体例判断的标准是不同的,比如《史记》是纪传通史,《三国志》是国别体、纪传体、断代史。《古文观止》第三卷一共有二十二篇文章,前十一篇出自《国语》。
《祭公谏征犬戎》是《国语》中的第一篇,出自《周语》。主要内容如题目所述:祭公进谏劝阻周穆王征讨犬戎。周穆王是周王朝第五位君王,他的生平充满传奇色彩。现在有《穆天子传》流传,书中记录了他巡行天下,得八骏,西征昆仑,见西王母的故事。屈原的《天问》中也有“穆王巧梅,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的诗句。犬戎是当时活跃在陕甘一带的少数民族,后来周平王东迁洛邑就是因为犬戎打进了镐京。
祭公字谋父,封地在祭,是周穆王的卿士,《子革对灵王》中子革说“祭公谋父做《祈招》之诗以止王心”说的也是他俩的事儿。现在周穆王要发兵攻打犬戎,祭公来劝他不要轻易用兵。这一篇大段论述了西周的政治面貌,可能有点枯燥。
1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
周穆王将去征讨犬戎,祭公谋父劝阻说:不能这样做。先王昭示德行,不炫耀武力,这句话是祭公这次进谏的总纲,下面开始展开。
夫兵,戢(jí)而时动,动则威。
戢是收起来,军队武备应该收起来,在恰当的时机动用,一旦动用军队,就要充分彰显威力。1950年10月之前,谁也不相信我们敢硬刚联合国军,但我们的志愿军战士毅然奔赴朝鲜战场,用三年时间,39万战士的伤亡换来了祖国至今七十多年的和平,正可谓不动如山,动则千钧。
观则玩,玩则无震。
玩,是轻慢。经常炫耀武力,敌我双方都知道不会真的开战,所以就会懈怠轻慢,军队也就没有威慑力了。你不能总吓唬我,南海晃悠的多了,我们也就不怕了。毕竟我们的祖国日渐强大,我们的人民日益自信。
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这是周文公也就是周公旦,为武王克商做的一首诗,收起武器,我求美德,广布华夏,永保基业。楚庄王饮马黄河也引用过这首诗。以上简单诠释了什么叫不观兵。
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
先王对待百姓,勉励他们端正德行,培养诚厚的品性。
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
加他们的财富,便利他们的用具。
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让他们懂得利害之所在,用礼法道德教化他们。使他们懂得趋利避害,心怀感恩又抱敬畏之心。因此能够保佑国家世代传承,日益强大。
这是讲何为“耀德”。前面都是理论,后面开始举实例。
【译】周穆王将去征讨犬戎,祭公谋父劝阻说:“不能这样做。先王以道德昭示天下而不炫耀武力。平时敛藏军队而在适当的时候动用,这样它才会显示出威力,炫耀就会滥用,滥用便失去了威慑作用。所以周公的颂诗说:‘收起干戈,藏好弓箭,我只求让美德遍及全国而发扬光大,相信我王定能长保封疆。’先王对于百姓,鼓励他们端正德性和敦厚品行,广开财路以满足需求,使他们有称心的器物使用,明示利害所在,依靠礼法来教育他们,使他们能趋利避害、感怀君王的恩德而畏惧君王的威严。所以先王能使自己的基业世代相延并不断壮大。”
2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我先王不窋(zhú),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奕世戴德,不忝前人。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
后稷是上古官职,主管农业,大概是农业部部长。周的祖先世代居后稷之职,服务虞、夏两朝。虞朝在夏朝之前,虞舜统治的国家。夏朝应该是确切存在的,而更久远的虞朝,只出现在文献中,目前好像还没有文物支持。
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
等到夏德衰微,把农业部给撤了。
我先王不窋(zhú),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
我们的先君名字叫不窋,因此失去了编制,被辞退了。所以流落到西北,和戎狄杂居。
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
虽然如此,不敢懈怠废弃自己作为农业官员的事业。时时发扬美德,延续家传的事业。
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
修订编辑典章制度,日夜勤恳,谨守敦厚,尊奉忠信。
奕世戴德,不忝前人。
自此世代奉行美德,以不辱没祖先。
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
到了周武王的时候,发扬前人光辉的德行,加之他的慈爱谦和。
事神保民,莫不欣喜。
侍奉神明,保育子民,没有不高兴的。
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
商纣王帝辛,被人民厌恶至极,百姓不能忍受他的暴政,欣然拥戴武王,因此在牧野和商朝兵戎相见。
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
这并非先王崇尚武力,而是勤恳体恤人民的苦难,为他们清除祸患。
以上这一段是以先王为例,进一步诠释了耀德不观兵的内涵。
【译】从前我们的先王世代担任农官而尽心为虞、夏做事。到夏朝衰落时废去了农官而置农事于不顾,我们的先王不窋因此而失去官职,只好跑到与戎狄接邻的地方居住下来,但他不敢荒废祖业,常常砥砺自己的德行,继承祖先的业绩,维护他们的教导和典则,时刻勤勉有加,以敦厚自守,以忠信自奉,在立德立业上比前人做得更出色。到了武王时,继续发扬光大先人光明磊落的德行并又增以仁慈和善,敬奉神灵、保护百姓,神人无不欢欣喜悦。而商王帝辛则为民众深恶痛绝,百姓无法忍受他的残暴统治,都乐于拥戴武王,武王才出兵商郊牧野。可见先王并非崇尚武力,只是体恤百姓的忧患而除去他们的祸害。
3
下面开始讲先王之制,我们该怎么做呢?当然是延续先王政策。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yāo)服,戎、狄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
这是周王朝的五服区划。先王制定的政策,王畿之内叫甸服,也就是周天子的直辖地区。甸是近郊,这些地方的人民耕作土地供养周王室。王畿之外叫侯服,分封给诸侯的区域,职责是拱卫周王室。卫,指卫畿,边疆。诸侯的侯服到边疆的地区叫宾服,宾,宾客,这里的国家或者部落以宾客之礼对待,对他们要客气一点。出了边疆,南方和东方的蛮夷之地叫要服。要,要求,强求,依靠条约使其服从。西方、北方、戎狄荒蛮之地叫荒服,这些地方也管不了,但名义上还是周王室的土地。所谓五服,就是所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管理方式不同。
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
这是五服应该履行的义务,祭祀周王父亲和祖父,叫做祭,由甸服负责。祭祀周王高祖、曾祖,叫做祀,由侯服负责。祭祀周王远祖,叫做享,由宾服负责。祭祀天地神明叫做贡,由要服负责。而荒服的部落首领或者国君只要来朝见周王就可以了。
看祭祀的层级,也可以看出五服的亲缘关系。同一个爷爷的,也就是王子和王孙基本都在王畿之内。王孙以后降一等,为诸侯。公孙之后,再降一等,依次类推。五服之内都是一家人,周王朝是真正的家天下。
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
这是说的上面五等义务的周期。祭礼每天都要举行;祀礼每月举行一次;享礼每季度一次;贡礼每年一次;荒服首领朝见周天子一辈子一次就可以了。这就是先王的教训。
(五服的区划及履行的义务)
【译】先王的制度规定,在王畿内的是甸服,在王畿外的是侯服,侯服之外的是宾服,夷蛮地区是要服,戎狄地区是荒服。属甸服的供日祭,属侯服的供月祀,属宾服的供时享,属要服的供岁贡,属荒服的则有朝见天子的义务。这每天一次的祭、每月一次的祀、每季一次的享、每年一次的贡和一生一次的朝见天子之礼都是先王定下的规诫。
4
不听先王教训该怎么办呢?
“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今自大毕、伯士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
如果甸服不祭,那周天子就要修意,检讨自己,用诚恳的心意去感化。如果侯服不祀,那周天子就要修言,修订言辞去教育。如果宾服不享,那周天子就要修文,颁布法条去约束。如果要服不贡,那周天子就要修名,树立声威去感化。如果荒服不来朝觐,那周天子就要修德,用道德去柔抚。
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
以上:意、言、文、名、德,五者如果都具备,但还是不行,那就要修刑,用刑罚来惩戒他们。
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
这时,惩罚不日祭的,讨伐不月祀的,征讨不季享的,责备不岁供的,劝告不朝觐的。后面两服也实在没什么约束力了,没办法,鞭长莫及,谁让他们在真理覆盖范围之外呢?
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
于是有了刑罚的条例,有攻伐的军队,有征讨的武备,有斥责的辞令,有劝告的文辞。
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
公布政令,阐明道理,还不来的,国君就要增加自己的道德修养,而不是辛勤人民远征。这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这样做了,近的甸服、侯服、宾服没有不听从的,远的要服、荒服没有不归顺的。
上面这一段讲的是西周政治区划,也是围绕“耀德不观兵”来的。很冗长,让人昏昏欲睡,如果是说给咱们听的,咱们本着了解西周政治制度的目的,还能打起精神听听。但人家周穆王,也算一代雄主,从小学的就是这个,听你这一通论述,可能早就睡着了。
自大毕、伯士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
现如今,自从大毕、伯士两位犬戎先主去世后,犬戎现在的首领按照荒服的标准,履行了朝觐周天子的义务。
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
您却说:我一定要用宾服的标准来要求他们,以不享的罪名征讨犬戎,而且要向他们展示武力。
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
这难道不是废弃先王的教训,而让统治遭受破坏吗?
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我听说犬戎树立淳朴的德行,遵守先人的教导,专一不改,他们有抵御我们征伐的理由啊。
祭公的论述到此结束了,咱们整体梳理一下。
祭公先说结论:不可。然后提出中心纲领“耀德不观兵”,继而分段陈述何为“不观兵”,何为“耀德”。又以先王之例论述了两个分论点,之后从先王之制引申出该如何解决眼前的问题,再扣“耀德不观兵”的中心纲领。最后得出了正反两个结论。整篇谏言关节缜密,层层递进,又环环相扣,非常精彩。
这一段和《吴许越成》中伍子胥的论述相仿,大家可以对比品味。
【译】如果甸服有不履行日祭义务的,天子就应内省自己的思想;侯服有不履行月祀义务的,天子就要检查自己的号令;宾服有不履行时享义务的,天子就要检查法律规章;要服有不履行岁贡义务的,天子就要检查名号尊卑;荒服有不履行朝见天子义务的,天子就要内省自己的德行,依次做了上述的内省检查后如还有不履行义务的才可以依法处置。因此,才有惩罚不祭、攻伐不祀、征讨不享、谴责不贡、告谕不朝的各种措施,才有惩罚的刑法、攻伐的军队、征讨的武备、谴责的严令、晓谕的文辞。如果颁布了法令、文告后还有不履行义务的,那就再一次内省自己的德行而不轻易劳民远征。正因为如此,近处的诸侯才没有不听从的,远处的诸王也没有不信服的。“如今,自从大毕、伯士去世以后,犬戎的君长一直按照荒服的职责来朝见,而天子却说‘我将以不享的罪名去讨伐他们’,并以此向他们炫耀武力。这难道不是废弃先王的遗训而使王业败坏吗?我听说犬戎性情敦厚纯朴,能遵守先人的德行而专一不变,他们是有能力抵御我们的。”
5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虽然祭公言辞如此精彩,但是周穆公并不听从他的谏言,还是出征了。劳民伤财,兴师远征,结果如何呢?最后抓回来四头白狼、四头白鹿,仅此而已。虽然所得寒酸,但影响深远。从此以后,荒服的部落首领和国君再也不来朝觐周天子了。
【译】周穆王不听劝告,去征讨犬戎,结果只得到了犬戎进贡的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来,从此荒服地区的诸侯再也不来朝见了。
6
关于犬戎的起源,有说法是黄帝后裔,还有说法是比黄帝更古老的某些古老部落。后来,我们所称的犬戎多半是民族融合的产物。商朝时期,犬戎和周族人有过不少交集,《史记》记载,西伯昌曾征伐犬戎,这是犬戎一词第一次出现在《史记》之中。而武王伐纣时期,也有记载提及犬戎曾协助参战。
西周建立后,因为不放心他们,天子决定把犬戎强制迁徙。有考证称,迁徙到今天的山西西北部以及内蒙古呼和浩特,离西周都城镐京(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区)有不少距离。
西周行分封制,诸侯及臣服天子的蛮夷都被包含在一整套天子朝贡体系,为政治稳定的基石。
简单来说,离镐京越近,贡献祭品越频繁。犬戎属于“荒服”之地,也就是奉行荒原地区的规则。犬戎一年只需供应一次祭品,首领一生觐见一次天子。如祭公所言,“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也就是,犬戎一直恪守周礼,积极向华夏文明靠拢,并无僭越。
但是,碰到了周穆王这样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的雄心勃勃之人。彼时周朝站在由盛转衰的十字路口,外部矛盾正在爆发,不服者甚多,而内部矛盾难以解决,以至于诞生周朝以来第一部刑法《吕刑》,定有墨、劓、膑、宫、大辟5大酷刑,残害身体。《史记》:“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馀年不用。”对比成康时期的理想时代,周穆王彻底成了“暴君”。
周穆王此人好战异常,比前几代天子更甚。居然要求犬戎以“宾服之礼”朝贡。,“宾服之礼”意味着犬戎需要每季度供应一次祭品,等于是加大了对犬戎的剥削,结果自然引起犬戎不满。
这篇文字中的两位主角,即周穆王和祭公谋父,在《子革对灵王》中都被提到过:周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于是这位“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袛宫。”祭公谋父是周公旦的后代,世袭周王室的卿士。
周穆王以此作为理由讨伐犬戎,而祭公认为不可。理由是先王发扬德治从不炫耀武力。周王朝的奠基人古公亶父,被称为周朝的“太王”,是历史上的著名贤王。他为了民众远离战争, 不争而退让到可以不要国家的豳地,不战而退从豳到了周原。他最终赢得了民众的心。显然,周穆王攻打犬戎,是周失德的开始。左丘明的《国语》从西周穆王写起,大概是因为周穆王是西周失德的第一个君王!
接着祭公又举了三个例子来继续说明德治的政治正确:
祖先后稷,是从事主管农业的官员,经历了虞和夏两朝,到夏朝衰败之时,废除了农官,先王不窋便失去了农官的官职,逃到西北少数民族那里,并继续从事农业事业和发扬德治,自后世世代代相传,继承这优良品德。到周武王时继续发扬德治,侍奉神灵保护平民,没有不感到欣慰的。前面两个正面积极的案例,最后又补充一个反面教材。商纣王残暴于民,最终引发了牧野之战。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犬戎此后成为周天子一祸患,最后竟然灭亡了西周国,实乃世道轮回。
在特殊时期,军事却可能是一个国家根本的制度和安全保障,但是国家最后的依靠,还得是祭公、孔子们倡导的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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