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第76章｜秦楚之际月表

“表”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创立的一种史书体例，是以表格的形式表现某一时期的史事、人物的。秦楚之际是指秦二世在位时期和项羽统治时期。时间虽短，但事件变化多端，所以按月来记述，称为“月表”。本文是司马迁在《秦楚之际月表》前面所写的序言。这篇序言概括了秦楚之际政治形势的特点：即陈涉发难、项羽灭秦、刘邦称帝，而这些又都是在短促的时间内发生的。文章回顾了历史上一些帝王统一天下的艰难历程，分析了秦楚之际“号令三嬗”，而汉高祖终于称帝的原因，结论有独到之处。

译文
　　太史公研读关于秦楚之际的记载，说：最早发难的是陈涉，残酷暴戾地灭掉秦朝的是项羽，拨乱反正、诛除凶暴、平定天下、终于登上帝位、取得成功的是汉家。五年之间，号令变更了三次，自从有人类以来，帝王受天命的变更，还不曾有这样急促的。
　　当初虞舜、夏禹兴起的时候，他们积累善行和功劳的时间长达几十年，百姓都受到他们恩德的润泽，他们代行君主的政事，还要受到上天的考验，然后才即位。商汤、周武称王是由契、后稷开始讲求仁政，实行德义，经历了十几代，到周武王时，竟然没有约定就有八百诸侯到孟津相会，他们还认为时机不到。从那时以后，才放逐了夏桀，杀了殷纣王。秦国自襄公时兴起，在文公、穆公时显示出强大的力量，到献公、孝公之后，逐步侵占六国的土地。经历了一百多年以后，到了始皇帝才兼并了六国诸侯。实行德治像虞、夏、汤、武那样，使用武力像秦国这样，才能成功，统一天下是如此艰难！
　　秦称帝之后，忧虑过去的战争所以不断，是由于有诸侯的缘故，因此，对功臣、宗室连一尺土地都没有分封，而且毁坏有名的城池，销毁刀箭，铲除各地的豪强势力，打算保持万世帝业的安定。然而帝王的功业，兴起于民间，天下英雄豪杰互相联合，讨伐暴秦，气势超过了三代。从前秦国的那些禁令，恰好用来资助贤能的人排除创业的患难而已。因此，发奋有为而成为天下的英雄，怎么能说没有封地便不能成为帝王呢？这就是上天把帝位传给所说的大圣吧！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不是大圣，谁能在这乱世承受天命建立帝业呢！

注释
1.秦：
指秦二世胡亥。楚：指西楚霸王项羽。表：是《史记》创立的一种体例，它用表格的形式来表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实。《史记》中的表一般为年表，因秦楚之际天下未定，变化很快，就采取按月记述，把当时发生的大事列为月表。
2.太史公：
司马迁自称。因司马迁曾任汉太史令，所以自称太史公。作难（nàn）：作乱；造反。陈涉：名胜，字涉，阳城（今河南省登封县东南）人。他同吴广首先起兵反秦，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农民起义领袖。
3.虐戾（nüèlì）：
残暴，凶狠。项氏：这里指项羽。项羽，名籍，字羽，下相（今江苏省宿迁县西）人。秦二世时，陈涉首先发难。项羽和叔父项梁起义兵，大破秦军，率领五国诸侯入关灭秦，分封王侯，自称“西楚霸王”。
4.践：
登上，踏上。祚（zuò）：通“阼”，帝位。
5.三嬗：
三次更替。指陈涉、项氏、汉高祖、嬗（shàn），通“禅”。更替，变迁。生民以来：谓有人类以来，即有史以来。斯：这，这样。亟（jí）：急切，急速。也：用在句末，表示坚决的语气。
6.洽：
融洽，悦服。摄行：代理。
7.汤：
即商汤王，名履，放逐夏桀，建立商朝。武：即周武王，姓姬，名发，西伯姬昌之子。诛杀商纣（zhòu），建立周朝。契（xiè）：帝喾之子。虞舜之臣，封于商，赐姓子氏，为商朝的始祖。后稷：虞舜时农官名。弃掌管其事，因亦称弃为后稷，为周朝的始祖。孟津，地名，在今河南省孟县南，又名河阳渡。周武王伐纣，曾在这里会集八百诸侯。《书·武成》：“既戊午，师逾孟津。”放弑（shì）：指商汤王放逐夏桀，周武王诛杀商纣，《孟子·梁惠王下》：“汤放桀，武王伐纣。”
8.襄公：
秦襄公，周平王东迁时始列为诸侯。章：显著，显赫。文、缪（mù）：秦文公、缪公，春秋时候秦国两个国君。缪，一作“穆”。献、孝：秦献公、孝公，战国时期秦国两个国君。蚕食：像蚕吃桑叶般慢慢地吞并。并：兼并。冠带之伦：高冠大带之辈，指六国诸侯。一说，比喻习于礼教的人民，别于夷狄而言。
9.彼：
指虞、夏、商、周。此：指秦。
10.兵革不休以有诸侯：
这是一个表示前果后因的句子，意即“所以兵革不休是因为有诸侯的缘故”。以，因。堕（huī）：毁坏。销：溶化；锋：刀刃。镝（dí）：箭头。维：同“惟”。度量，计算。
11.闾巷：
里巷。合从（zòng）：即“合纵”，谓联合各路军队。轶（yì）：胜过。三代：谓夏、商、周三代。
12.乡：
通“向”。从前。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为”后省宾语“之”（代贤者）。难，谓困难。耳，而已，罢了。无土不王：这里用的是一句古语。
13.“此乃……乎？”句：
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是……吧？”疑问句。传（zhuàn）：谓书籍记载。
14.“岂非……哉？”句：
相当于现代汉语的“难道不是……吗？”反诘句。用否定表示肯定。
15.“非……孰能……者乎？”句：
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不是……谁能……的呢？”反诘句。

古文观止第五卷第3篇《秦楚之际月表》史记· 司马迁

《史记》是纪传体，所谓纪传体当然是以“人物传记”为中心，读传纪可以系统、详尽地了解目标人物，故事读起来也非常过瘾，但这种体裁有一个缺陷，他在集中讲述人物的同时，将“事件”打散了。特别是众多人物共同涉及到一个大事件时，摆在读者面前的就是一堆信息碎片。司马迁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他在本纪之后创造性的做了表，将重大事件按照先后顺序排布到时间表格里。既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又为后世读者系统学习提供了有效的辅助工具。

正是因为有了表作纬线，史记中如一条条经线的人物传记才能够交织在一起。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司马迁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史记宇宙”。这样的表有十个，就是所谓的十表，其中有两个比较特殊。第一是《三代世表》，因为记录的是上古历史，时间无从考证，所以司马迁只做了世系表。第二个特例就是《秦楚之际月表》，因为这段历史，时间非常短，事件非常集中，史料又极其详尽，所以是按月份做的月表。其他八篇都是年表了。那为什么时间表还会进入各种文选呢？

太史公在每一篇传记后都会用赞来总结，而在表前也会做序来申明他对大时代的感悟。所以选入文选的并非表本身而是表序。

第一段：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的历史文献。

曰：初作难，发于陈涉。

说：最初发难反秦的，是陈涉。

虐戾灭秦自项氏。

通过武装灭亡秦国的项羽。

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消除混乱，诛灭强暴，平定天下，最终登上帝位取得成功的是汉。寥寥数笔，捋清了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嬗（shàn）通“禅”。更替，变迁。五年之内，政权三次变更，自有人类社会以来，统治者接受天命从来没有这么急促的。五年三变，天命就这么不可靠吗？本来不应该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吗？

【译】太史公研读关于秦楚之际的记载，说：最早发难的是陈涉，残酷暴戾地灭掉秦朝的是项羽，拨乱反正、诛除凶暴、平定天下、终于登上帝位、取得成功的是汉家。五年之间，号令变更了三次，自从有人类以来，帝王受天命的变更，还不曾有这样急促的。

第二段：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

当初虞舜、夏禹兴起之前都用了数十年来积德行善。

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德行和于百姓，代理国家大事，接受上天的考察，之后才能登上帝位。

汤、武之王，乃由契（xiè）、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

汤即商汤王，名履，放逐夏桀，建立商朝。武即周武王，姓姬，名发，西伯姬昌之子，诛杀商纣（zhòu），建立周朝。契（xiè）：帝喾之子，虞舜之臣，封于商，赐姓子氏，为商朝的始祖。后稷：虞舜时农官名，弃掌管其事，因亦称弃为后稷，为周朝的始祖。孟津，地名，在今河南省孟县南，又名河阳渡。周武王伐纣，曾在这里会集八百诸侯。

商汤、周武能够称王，是自他们的先祖契和后稷以来，以十几代人修行道德施行仁义为基础的。

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

这一句是说的武王孟津会盟的事情。不期，没有约定。诸侯们自发到孟津和周武王会盟，但即使这样周武王还认为自己无法取代商朝。

其后乃放弑。

这之后才有了放、弑之举。放指商汤流放夏桀，弑指周武王诛杀商纣。这里指代政权更替。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

秦国自襄公时崛起，又经过四代帝王经营终得以强盛。

稍以蚕食六国。

逐渐蚕食六国。

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经过一百多年，到了秦始皇时才能够吞并天下。冠带之伦，戴冠、束带之流，指代各国诸侯。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像虞舜、夏禹一样用德行感化，像秦一样用武力征服。或者像商、周那样二者兼具。

一统天下是如此的艰难，司马迁一直说受命于天，但他前面举的这几个例子是真的天命所归吗？德是谁施的？武是谁布的？还不是人吗？如果说舜、禹以德立国是天授，那秦国以武立国是天授吗？还是说天命可以使用武力夺取呢？

【译】当初虞舜、夏禹兴起的时候，他们积累善行和功劳的时间长达几十年，百姓都受到他们恩德的润泽，他们代行君主的政事，还要受到上天的考验，然后才即位。商汤、周武称王是由契、后稷开始讲求仁政，实行德义，经历了十几代，到周武王时，竟然没有约定就有八百诸侯到孟津相会，他们还认为时机不到。从那时以后，才放逐了夏桀，杀了殷纣王。秦国自襄公时兴起，在文公、穆公时显示出强大的力量，到献公、孝公之后，逐步侵占六国的土地。经历了一百多年以后，到了始皇帝才兼并了六国诸侯。实行德治像虞、夏、汤、武那样，使用武力像秦国这样，才能成功，统一天下是如此艰难！

第三段：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

即“所以兵革不休是因为有诸侯的缘故”。以，因为。秦始皇已经称帝，认为战乱不断、刀兵四起是因为诸侯林立的缘故，因此以之为患。

于是无尺土之封。

所以不再分封。

堕（huī）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

堕（huī）通隳。维：同“惟”。度量，计算。不仅如此，他还毁坏坚固的名城，销毁武器，铲除地方豪强，希望以此来维护王朝长治久安。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

闾巷，里巷。合从（zòng）：即“合纵”，谓联合各路军队。然而新的帝王之业在民间兴起，联合讨伐旧王朝的声势超过了夏商周三代。

乡（xiàng）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

乡（xiàng）通向，从前。这一句有省略，适足以资贤者为（其）驱除难耳，贤者看上下文应该指代高祖刘邦，当年秦国的禁令，恰好为贤者扫除了灭秦的障碍。秦之禁，指前面所说的“隳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等措施。就比如为了缓解过敏就服用大量抑制免疫系统的药物，过敏症状确实减轻了，但人体也失去了对病毒的防御机能。

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wàng）？

倒装句，无土不王（wàng）安在？所以奋发而起成为天下雄主，没有封地就不能称王的说法在哪里呢？项羽、刘邦都是无尺土寸地而奋发称雄，天命难道真的是可以靠人来争取的吗？写到这里司马迁表达了他对天命之说的疑问。那为什么刘邦又可以在楚汉争霸中胜出呢？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此乃……乎？”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是……吧？”这难道就是所说的天命要传授给大圣吗？难道刘邦是大圣？项羽就不是大圣吗？那项羽为什么能迅速发迹灭秦而称霸王呢？太公史提出了太多问题，但他没有给出答案。只给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岂非……哉？”相当于现代汉语的“难道不是……吗？”“非……孰能……者乎？”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不是……谁能……的呢？难道不是天意吗？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不是圣人怎么能够在当下这个时代承受天命成就帝业呢？或许太史公已经有答案了。但这个答案实在难为俗人言也。

【译】秦称帝之后，忧虑过去的战争所以不断，是由于有诸侯的缘故，因此，对功臣、宗室连一尺土地都没有分封，而且毁坏有名的城池，销毁刀箭，铲除各地的豪强势力，打算保持万世帝业的安定。然而帝王的功业，兴起于民间，天下英雄豪杰互相联合，讨伐暴秦，气势超过了三代。从前秦国的那些禁令，恰好用来资助贤能的人排除创业的患难而已。因此，发奋有为而成为天下的英雄，怎么能说没有封地便不能成为帝王呢？这就是上天把帝位传给所说的大圣吧！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不是大圣，谁能在这乱世承受天命建立帝业呢！

结语：

《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是十表中的第四篇，主要记述了从前209年陈胜起义到前202年刘邦称帝这八年间的事迹。

在这段时期内，短短五年，政权就经历了从秦到西楚，再到汉的更替，太史公不禁感慨：自从有人类以来，还从未有过接受天命如此之快的（“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回看虞舜、夏禹，他们都是积累了几十年的善行才登上天子之位；商、周是从契（xiè）和后稷开始，经历了十几代的积累才拥有天下；而秦从兴起到拥有天下，用的时间更长——从秦穆公到秦始皇，经历了二十几代人的努力。

那么，为什么秦积累了这么长时间，刚拥有天下不久就迅速走向了灭亡呢？太史公认为，原因就在于秦始皇不封诸侯、毁坏名城、销毁兵器、剪除豪强等等一系列看似有助于维持万世安定（“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鉏豪桀，维万世之安”）的措施——这些做法恰恰给想要推翻秦朝统治的豪杰提供了方便（“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古文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