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该篇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在这篇列传中,作者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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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注释

[1]载籍:书籍。

[2]六艺:即《诗》、《书》、《礼》、《乐》、《易》、《春秋》。

[3]岳:四岳,传说中尧、舜时分别掌管四方部落的四个首领。牧:指九牧,传说中的九州之长。

[4]重器:象征国家权力的重要器物。

[5]许由:尧时高士,相传尧打算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引以为耻,跑到池边去洗耳。

[6]箕山:在今河南登封东南。

[7]轶:散失。

[8]西伯昌:周文王姬昌,商时封为西伯,即西方诸侯之长。

[9]盍(hé):何不。

[10]木主:木牌位。

[11]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

[12]薇(wēi):一种野菜。

[13]盗跖(zhí):相传为古时奴隶起义的领袖。

[14]恣(zì)睢(suī):放肆行凶。

[15]贾子:指西汉初期政论家、文学家贾谊。

[16]冯(pínɡ):通“凭”。

[17]岩穴之士:指山林隐逸之士。

[18]趋:进取。舍:退止。

[19]堙(yīn)灭:废置,败落。

[20]施(yì):延续。

译文

世上记事的书籍虽然很多,但学者们仍然以“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等经典为征信的凭据。《诗经》、《尚书》虽有缺损,但是记载虞、夏两代的文字都是可以见到的。尧将退位,让给虞舜,还有舜让位给禹的时候,都是由四方诸侯长和州牧们推荐出来的,于是,让他们先试着任职工作,主持事务数十年,做出了成就,建立了功绩,然后再把大政交给他们。这是表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帝王是最大的统领者,把天下移交给继承者就是如此的困难。然而,也有人说过,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以为是一种耻辱而逃走隐居起来。到了夏代的时候,又有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又为什么要受到称许呢?太史公说:我登过箕山,相传山上有许由之墓。孔子依次评论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对吴太伯和伯夷等讲得很详细。我听说许由、务光等节义品德至为高尚,而经书中有关他们的文辞却一点儿也见不到,这是为什么呢?孔子说:“伯夷、叔齐,不是老记着人家以前的过错,因此怨恨他们的人就少。”“追求仁德而得到仁德,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对伯夷兄弟的用意深感悲痛,但看到那些逸诗又感到诧异。他们的传记说道: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把王位传给叔齐,到了父亲去世以后,叔齐要让位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啊!”于是便逃走了。叔齐也不肯即位而逃走。国人只好立孤竹君的第二个儿子为王。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能关心老人,抚养老人,便商量着说: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到达那里,西伯已去世了。武王用车载着西伯的神主,追谥为文王,率军东进去征伐商纣。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而谏阻道:“父亲死了却不安葬,大动干戈去打仗,这难道是孝的行为吗?身为臣子,却要去杀害国君,这难道可以算做仁德吗?”周王左右的人准备杀掉他们,太公说:“他们是义人啊!”扶着他们离开了。武王摧毁了殷商的暴虐统治,天下都归附了周朝,而伯夷、叔齐却认为这是很可耻的事,为了表示对殷商的忠义,不肯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中,靠着采食薇菜充饥。到了由于饥饿而将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那西山啊,采些那薇菜呀!用暴力来取代暴力,不知道这是错误的。神农、虞舜和夏禹,授政仁人相禅让,圣人倏忽辞世去,我辈今日向何方?啊,别啦,永别啦!命运衰薄令人哀伤!”终于饿死在首阳山中。从这些记载来看,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有人说:“天道并不对谁特别偏爱,但通常是帮助善良人的。”像伯夷、叔齐,总可以算得上是善良的人了吧!难道不是吗?他们行善积仁,修养品行,这样的好人竟然给饿死了!再说孔子的七十二位贤弟子这批人吧,仲尼特别赞扬颜渊好学。然而颜回常常为贫穷所困扰,连酒糟谷糠一类的食物都吃不饱,终于过早地去世了。上天对于好人的报偿,到底是怎样的呢?盗跖天天在屠杀无辜的人,割人肝,吃人肉,凶暴残忍,胡作非为,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天下,竟然能够长寿而终。他又究竟积了什么德,行了什么善呢?这几个例子是最典型,最能说明问题的了。若要说到近代,那种品行不遵循法度,专门违法乱纪的人,反倒能终身安逸享乐,富贵优裕,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而有的人(诚如孔子教诲的那样,)居住的地方要精心地加以选择;说话要待到合适的时机才启唇;走路只走大路,不抄小道;不是为了主持公正,就不表露愤懑,结果反倒遭遇灾祸。这种情形多得简直数也数不清。我深感困惑不解。倘若有所谓天道,那么这是天道呢,不是天道呢? 孔子说“主义不同的人,不互相商议谋划”,都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事。孔子又说:“富贵如果能够求得,就是要干手拿鞭子的卑贱的职务,我也愿意去干;如果不能求得,那还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去干吧!”“天气寒冷以后,才知道松树、柏树是最后落叶的。”世间到处混浊龌龊,那清白高洁的人就显得格外突出。这岂不是因为他们是如此重视道德和品行,又是那样鄙薄富贵与苟活啊!“君子感到痛心的是到死而名声不被大家所称颂。”贾谊说:“贪得无厌的人为追求钱财而不惜一死,胸怀大志的人为追求名节而不惜一死,作威作福的人为追求权势而不惜一死,芸芸众生只顾惜自己的生命。”“同是明灯,方能相互辉照;同是一类,方能相互亲近。”“飞龙腾空而起,总有祥云相随;猛虎纵身一跃,总有狂风相随;圣人一出现,万物的本来面目便都被揭示得清清楚楚。”伯夷、叔齐虽然贤明,由于得到了孔子的赞扬,名声才更加响亮;颜渊虽然好学,由于追随孔子,品德的高尚才更加明显。那些居住在深山洞穴之中的隐士们,他们出仕与退隐也都很注重原则,有一定的时机,而他们的名字(由于没有圣人的表彰),就大都被埋没了,不被人们所传颂,真可悲啊!一个下层的平民,要想磨练品行,成名成家,如果不依靠德高望重的贤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名声流传于后世呢?

古文观止第五卷第7篇《伯夷列传》史记· 司马迁

列传,叙列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列传有单传,有合传,《伯夷列传》写了伯夷叔齐两个人的故事,但因为两人是兄弟,事迹高度重合,所以本文基本也算单传。清代学者浦起龙说,应把本文“当做列传总序观”。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1

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

学者们博览群书,要考证其内容是否可信,都要参考孔夫子编订的六艺。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诗经》《尚书》虽然残缺,但我们仍能从中了解虞、夏两代的文化和政治面貌。文本意是文理,纹理不仅是装饰图案,更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阶级、礼制都有关系,所以这里的文不但但是文字。《尚书》中的虞夏之文是什么呢?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

尧将要卸任时,将帝位让给虞舜。

舜、禹之间,岳牧咸荐。

上古中国一般认为是部落联盟,有四岳九牧或四岳十二牧之说,岳牧指代各地方首领。舜和禹的更替,都是因为首领们共同举荐,咸,一起。

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

这才让他们在自己的职位上接受试炼,管理政务数十年。

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

等他们立下显赫的功勋,这之后才授予帝位,出示天下重器,也就是交出权柄。

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为国家而选一人,不可不慎重。帝王统序,传承天下是如此艰难。以上为尚书可考的内容,推崇难而让。

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说者和前文学者不同,学者做学问要“载籍极博,考信于六艺”,说者就不需要考证,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也可以信手拈来。什么故事呢?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尧要将天下禅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反而以之为耻,逃到山里藏起来了。据说还跑到泉水边洗了洗耳朵。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

到夏朝时,还有叫卞随和务光的贤者,这两位和许由差不多,汤放夏桀,要将国家托付给卞随,卞随不肯接受,于是投水自尽。又要给务光,务光逃跑隐居了。民间传说推崇的是让国不受。

此何以称焉?

前面尧舜禅让的故事都有典籍可考,那这些传说有什么依据吗?

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太史公说:我亲自登上箕山,传说中当年许由最后隐居的地方。山上是有许由的坟墓的,我听到了关于许由的传说,去实地考察,也看到了所谓的许由坟冢。之后又要怎么样呢?考信于六艺。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孔夫子历数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比如对吴太伯、伯夷这一类人的记录就非常详尽。尚书推崇让,太史公自然以让为大义,所以吴太伯是世家第一,至于伯夷叔齐,他们也让国,故而是列传第一。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依据我所听闻的传说,许由、务光他们也有至高之义,但典籍中却难以看到关于他们的文辞,这是为什么呢?

【译】有学问的人,阅览的书籍极为广博,但仍然要从“六艺”中查考可信的依据。《诗经》、《尚书》虽残缺不全,然而有关虞、夏史事的记载还是可以看到的。唐尧将要退位的时候,决定禅让给虞舜。而虞舜以及后来的夏禹,四岳九牧都一致推荐,才试任官职管理政事几十年。待到他们的功绩已经建立,然后才把帝位传给他们。这表明,天下是最珍贵的宝器,帝王是最大的继统,传交帝位是这样的难啊!

但是,有的人却说:尧要将帝位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并以此为耻而逃避隐居起来。到了夏代,又有卞随、务光两个人不肯接受帝位,双双投水而死。这些,又怎么说起呢?太史公说:我曾经登上箕山,那上面居然有许由的墓呢。孔子排列论述古代的仁人、圣人和贤能之人,像吴太伯、伯夷一类,记载十分详尽。我所听说韵许由、务光,他们的德义是极高的,而有关他们的文字经书里记载得很少,这是为什么呢?

2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恨旧时嫌隙,心中少有怨恨。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他们追求仁,最终得到了仁,又有什么可怨的呢?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我悲悯于伯夷叔齐的意志。孔子给他们的评论中,两次都提到不怨,这说明当时肯定有关于二人怨的观点,到底怨还是不怨呢?我们去轶诗中寻找,也许会有不同的答案。

伯夷叔齐有《采薇》一首流传民间,但这首诗没有载入诗经,故而称“轶诗”。那他们的诗是怎么样的呢?他们的故事又是怎么样的呢?

【译】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仇,因此很少怨言。”又说,他们“追求仁而得到了仁,又为什么怨恨呢?”我悲怜伯夷的心意,读到他们留下的逸诗而感到事实是令人奇怪的。他们的传记里写道:

3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国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国传说和殷商同源,是商朝的诸侯国,大概包括燕山以东和辽东半岛以西。伯夷、叔齐,看名字就知道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三弟。

父欲立叔齐。

孤竹国国君想要立叔齐为继承人,叔齐和后来季札的境遇很像。

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等到父亲去世,叔齐想将王位让归大歌伯夷。

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

伯夷说:这是父亲的遗命,我们要遵守。伯夷就逃离了孤竹国,这有点像吴太伯。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叔齐也不肯当国君,也出逃了。也有版本做“而追之”,这里追比逃更贴切,首先叔齐是想去追回伯夷的。

国人立其中子。

继承位最高的老大和老三都跑了,孤竹国人没办法,只能拥立老二即位。为什么前面说他有点像吴太伯,因为他只自己跑了,没带其他弟弟跑,给叔齐留了个漏洞。两兄弟一看老二当回君了,咱们回去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他们两个听说西伯侯姬昌能够善待侍奉老人,于是说:不如去归附他。为什么追比逃更合理,另一个原因就是逃到一起的概率太小了。

及至,西伯卒。

他们的运气不太好,到西岐时,适逢西伯侯去世。

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周武王用车拉着姬昌的神主,木头做的灵位,起兵东进,讨伐商纣。姬昌在位的时候没有称王,是儿子追谥的。为什么姬发要这么做呢?因为他老爹有号召力。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进谏,也有翻译为马前叩拜进谏。也有写作扣,拉住马。父亲去世还没有安葬,就要兴起刀兵, 能说是孝吗?臣子起兵讨伐弑杀国君,这能称之为仁吗?你不是标榜以“仁孝”治国吗?怎么能做出如此之事啊。

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的左右侍卫想要用兵器把他们叉下去,姜太公说:他们是义。让人搀扶他们退下去了。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

周武王平定殷商之乱,天下以周为宗主。

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

伯夷、叔齐却以之为耻,不吃周提供的俸禄。

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为了义,二人跑到首阳山隐居,没有粮食吃,只能采薇,靠野菜果腹。

及饿且死,作歌。

饥饿将死之时,做了一首歌。这就是前文中所说的轶诗了。

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歌唱到:我登西山啊,采薇以果腹。以暴易暴,不知其谬误。他们认为武王伐纣不过是以暴易暴,那他们有什么好的办法吗?并没有。也许以暴易暴在当下看也是义的体现,但这并不能作为我们内心对义的最高追求,毕竟曾经有过更好的时代,那就是神农、虞舜的时代啊。伯夷、叔齐是相信三五之隆的,那才是至高之义,我们也是如此践行的,彼此让国。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上古圣贤已逝,我将归于何处?

于嗟徂(cú)兮,命之衰矣。

我身将死啊,天命衰微何时复!我们只是生不逢时,生在了一个只能以暴易暴的乱世,但尽管如此,我们不会放弃自己的信念。天命衰微何时复!我们要死了,看不到了,但我们相信,只要还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在坚守着这份信念,上古盛世一定会回归的。

遂饿死于首阳山。

于是他们饿死在首阳山中。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这样看来,他们是怨呢?还是不怨呢?神农、虞、夏虽逝,尚有伯夷、叔齐,伯夷、叔齐饿死,尚有孔夫子坚守,孔夫子逝去三百余年,时代混沌不明,有司马迁,不肯放弃心中的道义,做《史记》明志却身遭酷刑。子曰: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伯夷、叔齐不怨,孔子不怨,司马迁也不怨。

【译】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君,等到父亲死后,叔齐又让位给长兄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意愿。”于是就逃开了。叔齐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避了。国中的人就只好立他们的另一个兄弟。正当这个时候,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敬养老人,便商量着说:我们何不去投奔他呢?等到他们到达的时候,西伯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武王用车载着灵牌,尊他为文王,正向东进发,讨伐纣王。伯夷、叔齐拉住武王战马而劝阻说:“父亲死了尚未安葬,就动起干戈来,能说得上是孝吗?以臣子的身份而杀害君王,能说得上是仁吗?”

武王身边的人想杀死他们,太公姜尚说:“这是两位义士啊!”扶起他们,送走了。武王平定殷乱以后,天下都归顺于周朝,而伯夷、叔齐以此为耻,坚持大义不吃周朝的粮食,并隐居于首阳山,采集薇蕨来充饥。待到饿到快要死了的时候,作了一首歌,歌辞说:“登上首阳山,采薇来就餐,残暴代残暴,不知错无边?神农虞夏死,我欲归附难!可叹死期近,生命已衰残!”就这样饿死在首阳山。从这种情况看,伯夷、叔齐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4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有人说:天道不会偏私于谁,但常常降福于善良之人。这是老子说的,原文中善人不是善良之人,而是善于顺应天道的人。但如果联系上下文就会发现,司马迁引用这句话时是将善人做好人理解的。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像伯夷、叔齐,他们算不算是好人呢?

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积累德行,洁身自好,最终却饿死了。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七十多个弟子中,孔子单单举出颜渊,说他是好学之人。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然而颜渊屡屡遭受困顿,连糟糠都吃不上,最后早死。回是颜渊的字,早夭,未成年而死曰夭,但在儒家经典中,先于父母而死也叫夭。未尽孝就死了,这是不孝。颜回好学不倦,但却饥寒交迫,甚至不能向父母尽孝就死了。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天道对善人的报答就是这样的吗?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盗跖每天滥杀无辜,吃人肉,凶恶残暴,肆意妄为,聚集同党数千人,在天下横行,肆无忌惮,最后却寿终正寝,盗跖是遵照了什么德行,天道才如此善待他呢?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这还是影响巨大、显于社会、妇孺皆知的事情。那影响不算大,不为人知的例子又有多少呢?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至于到了近代,有些人不守规矩,总是违法乱纪,但却终身享受安逸喜乐。财富殷厚几代人享用不尽。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有些人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不是公正的事情就不肯发愤去做,但他们却往往遭遇灾祸。择地而蹈,先选好地方才迈脚,指循规蹈矩。时然后出言,到了该发言的时候才说话。行不由径,径是小路,不走小路只走正路,正道。这种事情多不胜数,不是说天道轮回,善恶有报吗?但我们看到的却往往相反,恶有善终,善无善果。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我觉得很困惑,倘若说这就是所谓的天道,那是对还是错呢?我们现在的社会也往往如此,大家是否也曾有这样的疑问呢?当有疑问时,我们应该到哪里寻求答案呢?对了,折中于夫子,考信于六艺。

【译】有人说:“上天待人的准则是没有偏私的,它总是向着为善之人。”那么,像伯夷、叔齐,可以叫做善人呢,还是不算善人呢?他们聚积仁德、修洁品行达到这般地步,而终致饿死!再说在七十个弟子中间,孔子仅仅称举颜渊是好学的人,但颜渊永远穷困潦倒,连糟糠都难得饱足,终于过早地夭亡了。那种认为上天总是报答、恩赐善人的说法,又怎么样呢?盗蹠每天都杀害无辜的人,吃人的心肝,凶横残暴,聚集党徒数千人横行于天下,最终活到高龄而死。他是遵行什么道德呢?

这都是些特别重大而且明白显著的例子。如果说到近世,有些人操行不规矩,专门违犯法律,而终身享受安逸和快乐。子孙都保有丰厚的产业。那选好了道路才举步,看准了时机才说话,从不走邪道,不是公平正当的事决不奋力去做,反而遭受祸殃的人,是多得没法数的。我是非常怀疑的,倘若这便是所谓天道,那这天道究竟合理呢?还是不合理呢?

5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孔子说:理念、志趣不同,便无法沟通、共事。

亦各从其志也。

我们不过是各自遵从自己的内心志向罢了。

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如果宝贵是可以求取的,那即使让我做贵族的仆从,我也会去做。如果不是可求取的,那我就去做我内心喜欢的事情。这一句有时候会被误解,关键在于宝贵何时可求,何时不可求,标准是什么呢?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天气变寒冷的时候,才能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的。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世道混沌时,清白的高士才会显露出来。如果举世皆浊,自然没有高士。如果举世皆清,自然高士不显。只有浊世才能显露出清士的可贵。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把德义看得如此之重,把宝贵看得如此之轻吗?宝贵可求吗?不可求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道不是方法,而是道义。

韩愈在《伯夷颂》中说: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道在哪里?在豪杰的心中,心中有道,而笃行之,那就是豪杰之士。

《卜居》中屈原也对天道充满疑惑,世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我该怎么做呢?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交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最终他求诸于己心,说“谁知吾之廉贞”,仍然选择了坚守自己的正道。这就是松柏之后凋,混浊而清士现,那守道之人有怨吗?可能有。

【译】孔子说过,“道德见解不同是不能共同谋划事情的”,也只能各自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罢了。所以他说,“富贵如能追求到手,那么,即使让我执鞭为马夫,我也愿意干。如果不能追求,还是按照我所喜好的去做吧。”岁月到了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落的”。整个世道都浑浊的时候,品行高洁的人才显现出来。难道是因为他们把道德看得太重,或将富贵看得太轻吗?

古文观止 第80章|伯夷列传

6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chèn)焉。”

君子愤恨的是死后的名声和自己的德行不相称。这一句大部分的解读中,包括大部分论语的注解中都是“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chēng)焉”,君子害怕的是死后名声得不到显扬,个人认为这是曲解了孔夫子的意思,也看低了仁人志士的操守。黄继光那些英雄人物们在年向敌人碉堡的时候,会想到被评为战斗英雄吗?他们不仅不会想到“没世而名不称(chēng)”,甚至都不会想到“没世而名不称(chèn)”。

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贾谊说过“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贪婪之人死于财,刚强之人死于名。夸耀之人死于权,普通百姓只求生存。韩非说过“好名义不仕进者,世谓之烈士,同明相照,同类相求”。同样发光才能彼此映照,同为一类才能彼此吸引。无论是贪夫、烈士、夸者还是众庶,名声都是跟随你的追求而出现的。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就像云会随着龙出现,风会随着虎出现一样,求财得财,求名得名,求权得权,求生得生,这都是成功者。成功的贪夫、烈士、夸者、庶人。但是贪夫等人总是在求取财、名、权势时,要把自己伪装成善人、贤人、义人、圣人,你们可以求取你们想要的一切,但是不要把你们的贪、烈、夸伪装成曾世价值,去欺骗、扭曲各自冯生的众庶,贪夫永远是贪夫的表率,即使你们把自己矫饰成道德之光,也不会成功。因为圣人作而万物睹,圣人已经为大家树立了评判万物的标准,从那一刻起,人心自有公道。

太史公说的圣人是谁呢?孔夫子。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道有报吗?有报。如何报?名报。文章到这里又一转。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

伯夷、叔齐虽然贤德,但却因为孔夫子的称赞而名声更加显扬。

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颜渊虽然笃定好学,但却因为依附于孔夫子而德行更得以彰显。

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

隐居山林之士,比如开篇说的许由、卞随、务光等人。他们的取舍也如伯夷、叔齐、颜回之类,但名声淹没不能显扬。这就回答了一开始的问题,因为他们没有被孔子记载,何等的可悲啊。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生于民间之人,想要磨炼操守、树立名声,如果没有依附孔子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怎么能够使事迹流传后世呢?

看似悲叹,但内里却充满了希望,因为虽然只有伯夷、叔齐被孔夫子记载,但这难道不也说明我泱泱华夏还有无数同样的仁人志士吗?他们会因为无法攀附青云而放弃自己的操守吗?不会的。那想要立名之人,要因为难以攀附青云就不再砥砺前行了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谋怎么能成呢?

最后一段也揭开一条暗线,我司马迁为什么要做列传,为什么本文是列传总序,我要追随孔夫子的脚步,将我所知的贤、圣、仁人,择尤大彰明较著者,叙其事迹,令可传于后世,使君子没世而名相称,使欲砥行立名者心有希望。孔夫子如皎皎皓月,但乌云笼罩之时,就让我做一点小小的萤火吧。

【译】孔子说:“有道德的人最怕的是死后名声不被传扬。”贾谊说:“贪婪的人为财而丢命,壮烈之士为名而献身,自命不凡者为权势而死,普通老百姓爱惜自己的性命。”《易经·乾卦》说:“同样明亮的东西就互相辉映,同样种类的事物则互相应求”。“云跟从龙而生,风伴随虎而起,圣人出现,万物也因之而引人注目。”

伯夷、叔齐虽是贤人,不过因为孔子的赞扬而声名更为昭著。颜渊虽然专心好学,也不过因为追随于孔子之后而德行越发显露。巖穴隐居之士,取舍是如此有规范,这些人名声淹没而不被称道,实在是可悲的事情!民间的普通人,想磨砺德行,建立名声,如果不依附那名望、地位极高的人,哪能留名于后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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