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 第84章|游侠列传序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古文观止 第84章|游侠列传序

游侠,是指重诺守信,言必信,轻生取义的人,即侠客、剑侠等。在文中,司马迁运用对比、衬托手法突出了布衣之侠高贵品质,对他们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亦表露强烈不满,揭示社会的黑暗与不平。反复咏叹以增加抒情性,而字里行间充满作者的爱憎态度。

古文观止 第84章|游侠列传序
古文观止 第84章|游侠列传序
古文观止 第84章|游侠列传序
古文观止 第84章|游侠列传序
古文观止 第84章|游侠列传序

【注释】

①韩子: 指韩非,战国末期韩国人,曾与李斯俱受学于荀况,为法家学派集大成的人物。“儒以文乱法”二句: 语见《韩非子·五蠹篇》。文,指儒家所推崇的先王之道和礼乐制度。以武犯禁: 逞个人的勇力,不顾法制约束。

②著: 记载。春秋: 泛指当时的国史。

③季次: 即公皙哀,孔子的弟子。春秋时许多儒生投靠诸侯国的大夫门下当家臣,只有季次不去。原宪: 即子思,孔子弟子。曾居于乱草蓬蒿的穷巷,而不以贫为耻。闾巷: 街巷。怀: 保持,坚守。独行君子: 有独特节操,而不随波逐流,与世浮沉的人。

④空室: 空无一物的屋子。蓬户: 用杂乱柴草编成屋门。褐衣: 粗布短衣,古代贱者所服。疏: 粗也。厌: 同 “餍”,满足。志: 怀念。

⑤轨: 合。厄困: 危急和困难。

⑥存亡死生: 使亡者得存,使死者得生。意思是把别人从危难中解救出来。伐: 夸耀。足多: 值得称赞。

⑦“虞舜”句: 据《五帝本纪》载,相传舜父瞽瞍和其弟象想杀死舜,曾让舜去修米仓,然后放火烧仓,想把舜烧死。舜不死。又使舜挖井,瞽瞍与象用土填井,舜从井旁挖出路走出来。这就是舜窘于井廪之事。“伊尹”句: 伊尹,商汤时贤臣。相传他曾是汤妃有莘氏女的陪嫁奴隶,背着锅 (鼎) 和砧板 (俎) 当厨子,以做菜的道理暗示其对政事的见解,后来被汤重用。“傅说” 句: 傅说,为殷帝武丁的贤臣。傅险,即傅岩,在今山西平陆县东。相传傅说原是傅岩筑土墙的苦役犯,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吕尚”句: 吕尚,即姜太公,曾辅助周武王灭商建周,因有大功,被封于齐。棘津,水名,在今河南省延津县东北,现已湮没。相传姜太公七十岁的时候,还在棘津靠卖力气生活。夷吾桎梏: 夷吾,即管仲,事见《管晏列传》。桎,足械; 梏,手械。百里饭牛: 百里,即百里奚。百里奚人秦之初,曾替人喂牛。“仲尼”两句: 孔子由卫到陈,路过匡邑,匡人错认作为侵暴过他们的阳虎,几乎把他杀害。匡,古卫地,在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菜色陈、蔡,指孔子在陈、蔡之间绝粮而面有饥色。犹然: 尚且。末流: 犹“末世”。

⑧鄙人:犹言“下层人”,指一般老百姓。飨: 同 “享”。

⑨伯夷丑周: 伯夷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十分憎恶。丑,瞧不起。跖 (zhi)、蹻(qiao): 指盗跖和庄蹻,均为古代奴隶起义领袖。

⑩ “窃钩者诛”几句: 语出 《庄子·胠箧篇》。虚言: 没有根据的话。

(11)拘学: 拘泥于一偏之见,而顽固不化的学者。指季次、原宪一类人。咫: 古代长度名,合今市尺六寸二分多。咫尺,形容距离很短。侪俗:迁就世俗。侪,同类、同辈,这里用作动词。

(12)取予: 收受、给与。(13)委命: 托身,依靠。贤豪间者: 杰出的人材。

(14)乡曲: 乡里,指穷乡僻野。

(15)功见言信: 办事见效果,说话能兑现。曷: 同 “何”。

(16)近世: 指春秋战国以来。延陵: 吴公子季札。孟尝: 齐国的孟尝君田文。春申: 楚国的春申君黄歇。平原: 赵国的平原君赵胜。信陵: 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

(17)砥名: 打磨、提高自己的名节。施(yi): 蔓延,传扬。

(18)朱家:汉高祖时人,因行侠仗义闻名当世。田仲: 楚人。王公: 即王孟,符离 (今安徽宿县)人,以侠称江淮间。剧孟: 洛阳人,以任侠显诸侯。郭解: 字翁伯,轵(今河南济源县东)人。扞(han): 违犯,抵触。文罔: 指法网。(19)朋党: 指谋不正当利益的团伙。宗强:豪强。比周: 互相勾结。

(20)猥 (wei): 曲,犹如今“错误地”、“马马虎虎地”。

【译文】

韩非说: “儒生常常利用古代的文献扰乱国家的法制,而侠士往往依仗武力触犯国家的禁令。”儒和侠二者都被讥刺,但儒家学者还是被当世称道。至于像那些凭借儒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等职位,辅助当世的君主,功绩和名望记入史册的人,固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至于像季次、原宪这些隐居穷闾隘巷的人,熟读诗书,保持着独行君子的高尚节操,坚持正义,不随便迎合世俗,当世的人也讥笑他们。因此,季次、原宪终身居住在空无一物的破草房里,粗劣简单的衣服饮食都得不到满足。他们已经死了四百多年,但是后世儒者仍然一直怀念他们。如今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不合国家的法度,但是他们说话必定守信用,办事坚决果断,已经答应人家的事情一定要兑现,为了帮别人解脱困境,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等到已经把别人从危难中拯救出来了,却不夸耀自己的能力,羞于吹嘘自己的恩德。像这样的游侠实在也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啊。

况且急难的事情是人人都时常会遇到的。太史公说: 从前,虞舜在浚井和修仓库时受到困窘; 伊尹曾背着锅和砧板当奴隶; 傅说在傅岩筑土墙做苦力;姜太公在棘津过穷困日子; 管仲曾戴上脚镣手铐受囚禁; 百里奚喂过牛; 孔子在匡地受过惊吓,在陈蔡绝粮挨饿; 这些人都是有学问的人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还遭受到这些灾难,何况是一个普通人而又遭逢乱世的末期呢? 他们所遭受的迫害哪里能说得完呢?

老百姓有这样的话: “管什么仁义不仁义,谁对我有好处,谁就是有德的人。” 所以,伯夷以周灭商为耻,饿死在首阳山,但周文王、周武王并不因此就降低他们作为一个王者的声誉; 盗跖、庄蹻残忍凶暴,可是他们的党徒却无穷无尽地称颂他们有义气。照这样看来,“偷人家钩带的被处死,偷别人国家的却封侯。而侯门内自然就有了仁义。” 这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啊!

现在有些顽固不化的学者,死抱着狭隘的教条,长久地背离世俗,他们怎么能比得上那些降低自己的调门,去迎合世俗,随波逐流去猎取功名富贵的人呢? 出身平民的游侠,认真对待待人接物的义气,不苟取,不苟予,说话算数,相隔千里也仗义相助,为急人之难不怕牺牲性命,不顾世俗的议论。这些人也有他们的长处,不是马虎随便的。所以人们遇到穷困窘迫,就把身家性命委托给他们,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英雄豪杰、杰出人材吗? 如果把这些乡里的侠客跟季次、原宪等人比较一下在社会上的权威和影响力,儒者和游侠在当世所发挥的作用,那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如果从办事的见功效、说话的有信用来衡量,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能轻视呢?

古时候的平民之侠,已经无从知道了。近世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一类人,都依仗是国王的亲属,凭借着有封地和卿相地位的富厚条件,招纳天下的贤士,名声传扬各诸侯国,他们不能说不是贤者。正如顺风呼喊一样,声音并不加快,只是声浪被风势激荡,所以传得很远。至于居住在民间的侠客,修养自己的品行,提高自己的名节,声名传遍天下,没有人不称赞他们贤能,这实在是很难的啊。可是儒家、墨家的典籍都排斥、摒弃这些游侠,没有记载过他们的事迹。秦代以前,出身平民的游侠,都被埋没不传于世,对此我非常惋惜。根据我所听说的,从汉朝建立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虽然时常触犯当代的法律规章,可是他们的个人品质,廉洁谦让,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声并不是凭空建立起来的,人们也不是无缘无故地归附他们。至于像朋党豪族互相勾结、依仗自己的富有而役使贫民,凭借权势暴力侵害孤儿弱者,放纵贪欲,只图自己畅快,游侠对这些人,也深恶痛绝。我深深地惋惜世俗的人不考察游侠行为的真正出发点,却错误地把朱家、郭解和那些豪强暴徒做同类看待,而加以嘲笑。

古文观止第五卷第11篇《游侠列传序》

史记· 司马迁1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韩非《五蠹》中的名句,儒生以文辞扰乱法治,而侠者则凭借武力触犯禁令。那侠是什么呢?《五蠹》中说:儒和侠都是“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者,结合韩非子所处的时代,我们基本可以锁定一个特殊的人群——门客和死士。

除了咱们所熟知的战国四君子,各国国君和高层贵族普遍养士。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直到秦汉大一统,中央集权不断加强,门客才逐渐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那司马迁所说的侠是韩非之侠吗?以韩非子代表的法家对儒和侠的态度是:二者皆讥。都持批判态度。但在现实社会中,二者的待遇却完全不同。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这两种人都曾受到讥评,然而儒者还是多受到世人的称道。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以至如以谋略权术来求取宰相、卿大夫等官职,辅佐当时的君主,这些成功的儒者功名俱著于春秋。功名被记录在史书中,他们的故事已经脍炙人口,不用我来多说了。还有另一种儒者。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比如季次和原宪,二人出身闾巷,是市井百姓家庭,他们是怎样的呢?笃志好学,潜心读书,谨守独善其身的君子风范,坚守儒家道义,拒绝苟且媚俗、随波逐流。而世俗之人也讥笑他们的操守。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所以他们两人一辈子住在简陋的茅棚中,连布衣、粗饭都不够用。厌,满足。不厌,就是供应不足,不够用。不是喜欢褐衣疏食。季次、原宪都属孔子七十二门徒,两人都不愿与波上下,从俗偷生。皆放弃出仕,而选择自食其力的清贫生活,他们都是儒之正统。

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虽然当时社会不理解他们,但他们去世四百余年来,他的弟子门徒一代代纪念、学习他们的精神。所以他们的故事也不需要我来赘述。今天我想说的则是韩非子所讥的另一类人——“侠”。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

如今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合乎法律上的大义,但他们言必信、行必果、谨守承诺,不顾个人安危,急人所难,救人脱困。

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在解救他人之后,却不夸耀自己的能力,羞于宣扬自己的德行,对于这样的人群,大概也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吧。

以上既是司马迁对侠的赞扬,也是司马迁对侠的定义。我说的侠虽然也“以武犯禁”,但和韩非子所说的门客、死士、刺客之流有本质的区别。门客主要为主君的政治、军事目的服务,而游侠们则不然,他们是为了践行自己那一套,既和正义相悖又和正义相符的价值观。这一点其实更倾向于墨家。“士损己而益所为。为身之所恶,以成人所急”的任侠精神。

鲁迅说:孔子之徒为儒,墨子之徒为侠。咱们中国人心中所谓“侠之大者”的精神内核,大概正是来源于墨家的任侠,但墨家更多的是强调集体能力,希望培养出以“兼爱”“非攻”思想为纲领的先进武装力量,并以此达到政治目标。当整个社会内部趋于稳定时,墨家思想也逐渐走向消亡。或者说从显学走向了社会边缘,而其中一部分继承了墨家任侠思想的个人,则可能演变为司马迁所谓的游侠,开篇太史公先列举了两种儒,一种是儒之用,求取功名利禄。一种是儒之本,追求君子仁德。这里为游侠这个群体下定义之后,开始以前文所述的“儒”为参照物,去分析游侠存在的原因或者说意义。

【译】韩非子说:“儒者利用文献来扰乱国家的法度,而游侠使用暴力来违犯国家的禁令。”这两种人都曾受到讥评,然而儒者还是多受到世人的称道。至于那些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等高官的人,辅佐当世的君主,其功名都记载在史书上了,本来就不必多说什么。至于像季次、原宪二人,均为民间百姓,他们一心读书,具有独善其身、不随波逐流的君子节操,坚持正义,不与世俗苟合,而当时的人们也讥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终生都住在家徒四壁的蓬室之中,就连布衣粗食也得不到满足。

他们逝世已有四百余年了,但他们的弟子却依然不断地纪念他们。现在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合乎当时的国家法令,但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办事求结果,答应人家的事一定兑现,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去解救别人的危难。做到了使危难的人获生,施暴的人丧命,却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本领。以称道自己对他人的恩德为耻。为此,他们也有值得称颂的地方。2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缓急是偏义复词,重点在急。况且困顿危急是人们时时都会遇到的。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先举了几个遭逢急难的例子,当年虞舜在井底和仓库顶上遭受窘迫,这是虞舜屡次为父母兄弟陷害的典故。伊尹是商朝的开国功臣,他曾背着锅和菜板当厨师。傅说是商朝武丁中兴的重臣,他曾藏身在傅岩这个地方筑城墙。吕尚就是姜子牙,他曾经在棘津这个地方困顿不堪,传说姜子牙五十岁卖食于棘津,七十岁屠牛于朝歌。管仲曾被囚禁,百里奚曾放牛为生,饭是喂的意思,不是吃牛肉。

孔子在匡受到生命威胁,当时鲁国季氏有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叫阳货,这家伙是孔子的老冤家。他曾经在匡地作恶,孔子周游列国路过这里,匡人误认孔子为阳货,就围困孔子的车队要抓他报仇。这是第一件事。

后来孔子在陈、蔡之间又被人围困,直至断粮,孔子饿的面黄肌瘦,这是第二件事。太史公举这些例子想说明什么呢?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这些都是儒者推崇的有道仁人,他们既具儒之本,又得儒之用,这样的人尚且要遭受如此苦难。何况是生活在乱世中的普通人呢?他们遇到的苦难又怎么能够说得完啊!中材,中等才能的人,泛指普通人。乱世之末流,是太史公对现实社会的评价。乱世中最混乱的时代,当时由最高统治阶层造成的政治灾祸,连有道仁人都无法避免。当儒和法都无法拯救世人中的大多数,也就是居于底层的中材时,社会的希望在哪里呢?到这里,太史公没有急于给出答案,转而讨论“仁义道德”的本质。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

老百姓有句俗话说:所谓仁义道德,不过是既得利益者的说辞罢了。这句话很犀利,像尖刀一样,剖开普世价值光鲜的外壳,露出了里面赤裸裸的本质。即使在当代,社会的风向也不过掌握在具有话语权的少数人手里,如何在信息茧房中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是我们每个中材都要面对的困境。太史公进一步解释论证,仁义的解释权归属于既得利益者。

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

所以虽然伯夷以武王父未葬而兴刀兵,为人臣而伐国君的不孝不仁为可耻,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中。但周文王、周武王的王者声誉并没有因此而受到贬损。

跖蹻(jué)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盗跖、庄蹻残暴乖戾,但他们的党徒却都称颂他们的义气。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由此看来,庄子所说:偷盗衣带钩的人要被杀头,窃取国家权柄的人却被封侯,只有在王侯门内,才有仁义的存在。这句话说的并非虚妄。所以,周篡商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符合儒家所说的仁义,但周武王作为“窃国者”,那他就是仁义之君。而盗跖、庄蹻这样的大盗或者说农民抵抗组织首领,也具有被人称赞的道义,但他们作为窃钩者,必然被钉在不仁不义的耻辱柱上,历史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仁义道德不过是统治者愚弄、利用人民的工具而已。

到这里,我们已经切身感受到了太史公对社会的极度愤怒,而他用文字宣泄出来的情绪是绝对为当世统治者所不容的。所以《史记》能够流传下来非常不容易。当然,其中必然会有删改,存留下来的内容已经如此激烈,那我们可以想象被删改的内容中会有多少惊骇的言论。可以想见,太史公做《史记》也一定是怀着“不爱其躯”虽死而已的游侠精神的。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chái)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

现在拘泥于教条或者死守狭隘道义的儒者,长期被世俗孤立,这怎么能比得上降低论调,迎合世俗,同流合污以取得名誉和声望的人呢?庙堂之上不过是随其流而扬起波,社会怎么能够清明呢?但是,民间自有星火。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然而出身民间的游侠,看重获取和付出的原则,重视承诺,他们的义气被人传诵千里,为自己坚守的道义赴死,不顾世俗的看法。这也是他们的长处,不是苟且就能做到的。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

所以当士人在困顿窘迫之时,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委托给这些布衣之徒,他们难道不正是人们所说的贤者、豪侠和杰出者吗?这里的间指间气,是古天文名词。天上有五帝座,生成正气,其他星象则生成间气,感应五帝正气而生者为人间帝王,感应星官间气而生者为天下豪杰。所谓“萧何应昴”“李白长庚”的典故就是这个意思。所以间者便是指代世间的杰出人物。

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诚然,如果把民间所谓的游侠和季次、原宪等儒者去比较影响力及对社会做出的贡献,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要(yāo)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从功效的显著和言语的信用来看,又怎么能够看轻侠客的道义呢?

这段比较有意思,先对比了两种儒,说明社会晦暗,仁德不显,引出布衣之侠在这种大背景下亦有所长,接着又直接对比儒和侠对社会的功用。

《庄子》中有一则故事:车辙的泥浆里有一条鱼快要干死了,这条鱼向路过的庄子求救,庄子说:要救你是可以的,等我南下游说吴越之王,引来西江之水救你。鱼说:大哥,我马上就干死了,你给我一斗水我就能活下去。哪用得到西江之水呢。按你的办法来,等你回来我就变成鱼干了。

这则寓言用在这里很贴切,两种儒都能改造社会,一种是求取功名后自上而下进行改革,另一种是独善其身,潜移默化影响身边的人。但对于现在的社会来说,这两种途径就像庄子“南游吴越之王”去“激西江之水”一样,听起来很美好,但却无法及时提供涸辙之鱼所需的斗升之水。此时,“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游侠,他们做不了暖阳皎月照亮天下,但他们却积极深入社会最底层,去声张“设取予、然诺,为死不顾世”的道义,也能为暗夜带来点点星光。当然,墨子也说“义,利也”,义的最终形态也不过是利益,但游侠的义是以急他人之难为表现形式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作为公义之补充的。

【译】况且急事是人们经常会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曾被困于井底粮仓,伊尹曾背着鼎锅和砧板当过厨师,傅说也曾隐没在傅险筑墙,吕尚也曾受困于棘津,管仲亦曾遭到囚禁,百里奚曾经喂过牛,孔子曾在匡地受惊吓,并遭到陈、蔡两国发兵围困而饿得面带菜色。这些人均为儒者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人,还遭到如此的灾难,何况那些仅有中等才能而处在乱世末期的人呢?他们所遭受的灾祸又如何能说得完呢!

乡下的人有这样的话:“谁知道什么仁义不仁义,凡是给我好处的人,便是有道德的人。”因此,伯夷认为侍奉周朝是可耻的,终于饿死在首阳山,但周文王、周武王的声誉,并没有因此而降低;盗跖、庄蹻残暴无忌,他们的党徒却没完没了地称颂他们的义气。由此看来,庄子所说的:“偷衣钩的人要杀头,窃国的人却做了王侯;王侯的门庭之内,总有仁义存在。”

此话一点不假。如今拘泥于教条的那些学者,死抱着那一点点仁义,长久地在世上孤立,还不如降低论调,接近世俗,与世俗共浮沉去猎取功名呢!那些平民出身的游侠,很重视获取和给予的原则,并且恪守诺言,义气传颂千里,为义而死,不顾世人的议论。这正是他们的长处,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到的。所以有些士人,到了穷困窘迫时,就把自己的命运委托给游侠,这些游侠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贤人、豪杰、特殊人物吗?如果把乡间的游侠与季次、原宪等比较地位、衡量能力,看他们对当时社会的贡献,那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总之,从办事到见功效,说话守信用来看,游侠的义气又怎么能缺少呢!3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古代出身民间的游侠,我没有听说过。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近代的延陵季子,也就是季札,还有所谓的战国四公子等人。这些虽为贵族,但都具备前文所述侠者的品德。可以说是庙堂之侠,但他们不过是因为本身是王者的亲属,又凭借富厚的封地和官位,以此来招揽天下的贤才,得以在诸侯间显露名声。不能说他们不是贤者。但是他们的名实是否相符,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因为他们不过是站在了时代的风口上。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

就像顺风呼喊,声音没有增强,但凭借风势激荡就能传到更远的地方。这里太史公将四公子等“养私剑”者论为侠,那么“以私剑养”者就不能称之为侠了,自然也就和韩非所说的侠分开了。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

说到民间的游侠,他们修养德行,磨砺气节,名声显扬于天下,没有人不称赞他们。能以平民之身做到这点,可要比庙堂之侠更难。又出来一个闾巷之侠,太史公把侠也分为了两种,正好和前文提出的两种儒相对应。恰恰两种侠和两种儒也各自有很多共同点,那儒侠之间的界限也就变得模糊了,所以后世章太炎有了“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的“儒侠”思想。前文提到了游侠和墨家任侠思想相契合,但诡谲之处在于:儒家和墨家对游侠都持排斥态度。

然儒、墨皆排摈不载。

然而儒家和墨家对游侠都持斥态度,不将他们记载在典籍中。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先秦时期平民游侠的事迹都埋没不见了。这里间接表达了专诸、豫让之流只能算刺客,不算做侠。我感到非常的遗憾。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

我听说过的游侠,汉朝兴起以来有这几位。

虽时扞当世之文罔。

尽管他们时常触犯当世的法律法规,看过《酷吏列传》的就会发现知名的酷吏都有一条功绩,就是“锄豪强”,太史公对游侠的认知还是全面的,并非全盘接受,而是指出他们的行为和社会传统、法律秩序是相悖的。这大概也是他们为儒、墨所抵触的原因之一。但也没有全盘否定。

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

然而他们的个人义气、廉洁、谦让的品德,也是有为人称道之处的。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名声没有凭空建立的,士人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去依附他们。但有一点,希望大家不要误会。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至于挟帮结派,勾结宗族。依仗财富欺凌孤苦贫困之人,放纵自己只贪图私欲得逞。这种人当代也有很多。他们的行径可不是游侠所为,而是被游侠所不耻的。这里又将游侠和与权力勾结的地方豪强划清了界限,但世人往往又将这种社会痈疽和游侠混为一谈。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我又悲悯于世人不理解游侠之精神,而误解朱家、郭解等游侠,将他们与暴徒、豪强同等视之并一概加以耻笑。

前面太史公刚说了“余甚恨之”,接着在这里又“余悲其意”,这种强烈的感情,令人回味。“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孔子如月,太史公则欲做萤火,他迎着政治迫害,以不全之躯做史记,将很仁人志士的事迹从为历史所湮没的窘境中,解救出来,使之流传千古。这不也正是他所说的游侠之所为吗?

【译】古代民间的游侠,已经不得而知了。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都因为是国君的亲属,凭借着卿相的地位以及封地的丰厚财产,招揽天下贤能之士,在诸侯中名声显赫,这不能说不是贤能的人。这就如同顺风呼喊,声音本身并没有加快,是风势激荡罢了。至于像乡里的游侠,修养品德,砥砺名节,扬名天下,没有人不称赞他们的贤能,这才是很难的啊!然而,儒家、墨家都排斥游侠,不记载他们的事迹。

秦朝以前,民间的游侠,均被埋没而不见于史籍,我非常遗憾。据我所知,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尽管时常触犯当时的法网,然而他们个人的品德廉洁谦让,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不是虚传,士人也不是凭空依附他们。至于那些结党营私的人和豪强互相狼狈为奸,依仗钱财,奴役穷人,依仗势力侵害欺凌那些势孤力弱的人,纵情取乐,游侠们也是颇为憎恨他们的。我感到痛心的是世俗不了解游侠的心意,却随便将朱家、郭解等人与那些豪强横暴之徒混为一谈,并加以讥笑。

【鉴赏】

《游侠列传》是一篇专门为汉代游侠写的传记。“游侠”是指那些重义轻生、急人厄困的人。司马迁特别是对“乡曲闾巷布衣匹夫之侠” 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对他们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的高尚品质表现出无限的仰慕,对汉代统治者及上流社会加在游侠身上的迫害表现出极大的愤慨,对他们的不幸结局倾注了极大的同情。

《游侠列传序》是《史记》史论中写得比较有代表性的文字,抒情性极强,整个序言部分都由议论和抒情文字构成,是全传的总论。这一部分在全文中篇幅虽然只占了五分之二,但由于作者把它放在文章的开头,位置非常醒目,给人的感觉抒情议论部分依然是全文的主体。在序中,或正说,或反说,或似正而实反,或似反而实正,循环往复,曲折流连。正如清代吴见思所说: “篇中以儒侠相提而论,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后乃出二传,反若借以为印证,为注解,而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史记论文》) 明代董份说: “咨嗟慷慨,感叹婉转,其文曲至,百代之绝矣。” (《史记钞》引)

该序还突出地运用了鲜明的对比衬托的手法,将作者的爱恨情仇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作者首先将儒与侠对举,以儒作侠的反衬。接着又将儒分为“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终身空室蓬户” 的 “闾巷之儒” 和“以术取宰相卿大夫” 的“朝廷之儒”,两相比较,表现了作者对公孙弘、张汤等“朝廷之儒”的鄙视和嘲弄。“侠”也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的“贵族之侠”,一类是“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 的 “布衣之侠”。两相对照,后者更显得难能可贵。作者还将“布衣之侠”与“闾巷之儒”、“朋党宗强” 比较,说明在“功见言信”方面,“布衣之侠”超过了 “闾巷之儒”; 而世俗社会将“布衣之侠” 与“朋党宗强” 的残忍暴戾划等号,实在是泼给侠士的一盆脏水。但最终“布衣之侠”却被“朝廷之儒”残害了,这让司马迁无比愤慨。在对比映衬中,高下优劣,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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