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是言辞流利,正言若反,思维敏捷,没有阻难之意。后世用作诙谐幽默之意。《太史公自序》曰:“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此篇的主旨是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非凡讽谏才能。他们出身虽然微贱,但却机智聪敏,能言多辩,善于缘理设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讽,因而其言其行起到了与“六艺于治一也”的重要作用。
译文
孔子说:“六艺对于治国的作用是一致的。《礼》用来节制人们的行为,《乐》用来启发和谐的感情,《书》用来叙述史事,《诗》用来表达情思,《易》用来演绎神妙的变化,《春秋》用来阐发微言大义。”太史公说:天道是那样广阔,难道还不大吗?说话隐约委婉而切中事理,也可以解除纷扰。
淳于髡是齐国的“招女婿”。个子不到七尺,辞令机智善辩,几次出使诸侯国,从没有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欢隐语,爱恣意作乐整夜唱酒,陷在里面不理朝政,把国事托付给卿大夫。官吏们怠工腐化,诸侯国一起来犯,齐国即将危亡,就在朝夕之间了,左右没有一个敢谏诤的。淳于髡用隐语来劝说:“国内有一只大鸟,栖息在大王的宫庭里,三年不飞也不鸣叫,大王可知道这鸟是为什么?”威王说:“这鸟不飞则罢,一飞就直冲云天;不鸣叫则罢,一鸣叫就震惊世人。”于是上朝召集各县令县长七十二人,奖励了一个,处罚了一个,重振军威出战。诸侯国一时震惊,都归还了侵占齐国的土地。从此声威盛行三十六年。这事记在《田敬仲完世家》中。
齐威王八年,楚国对齐国大举进攻。齐王派淳于髡到赵国去请救兵,带上赠送的礼品黄金百斤、车马十套,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系在冠上的带子全都断了。齐王说:“先生嫌它少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呢?”齐王说:“那你的笑难道有什么可说的吗?”淳于髡说:“刚才臣子从东方来,看见大路旁有祭祈农事消灾的,拿着一只猪蹄,一盂酒,祷告说:‘易旱的高地粮食装满笼,易涝的低洼田粮食装满车,五谷茂盛丰收,多得装满了家。’臣子见他所拿的祭品少而想要得到的多,所以在笑他呢。”于是齐威王就增加赠礼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一百套。淳于髡辞别动身,到了赵国。赵王给他精兵十万,战车一千乘。楚国听到消息,连夜撤兵离去。
齐威王大为高兴,在后宫办了酒席,召见淳于髡赏他喝酒。问道:“先生能喝多少才醉?”回答说:“臣子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其中奥妙能听听吗?”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赏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在后边,髡心里害怕跪倒喝酒,不过一斗已经醉了。如果家父来了严肃的客人,髡用袖套束住长袖,弯腰跪着,在前边侍候他们喝酒,不时赏我点多余的清酒,我举起酒杯祝他们长寿,起身几次,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如果朋友故交,好久没见面了,突然相见,欢欢喜喜说起往事,互诉衷情,喝到大概五六斗就醉了。如果是乡里间的节日盛会,男女坐在一起,酒喝到一半停下来,玩起六博、投壶,自相招引组合,握了异性的手不受责罚,盯着人家看也不受禁止,前有姑娘掉下的耳饰,后有妇女丢失的发簪,髡私心喜欢这种场面,喝到大概八斗才有两三分醉意。天色已晚,酒席将散,酒杯碰在一起,人儿靠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儿相叠,杯盘散乱,厅堂上的烛光熄灭了,主人留住髡而送走其他客人。女子的薄罗衫儿解开了,微微地闻到一阵香气,当这个时刻,髡心里最欢快,能喝到一石。所以说酒喝到顶就要做出乱七八糟的事,乐到了顶就要生悲,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说的是不能到顶,到顶就要走下坡路的道理,用来讽谏的。齐威王说:“说得好!”就停止了通宵达旦的喝酒,用淳于髡担任诸侯主客的职务。王室宗族举办酒宴,淳于髡常在一旁陪饮。
注释
六艺:指儒家经典《六经》,即下文列举的《礼》、《乐》、《书》、《诗》、《易》、《春秋》。
《礼》:《礼经》。《仪礼》、《周礼》、《礼记》合称《三礼》。
《乐》:《乐经》,据唐徐坚《初学记》说:秦朝焚书,《乐经》亡,只剩下《五经》。
《书》:《书经》,也称《尚书》,相传为孔子编订,记载自帝尧至秦穆公的史料。
《诗》:《诗经》,相传孔子删诗,选三百○五篇成书。
《易》:《易经》,也称《周易》。
《春秋》:根据鲁国史料修成的编年断代史(起于前722年,迄于前481年)。相传是孔子作。
天道:我国古代哲学术语,天的法则。
恢恢:宽广貌。
淳于髡(kūn):“淳于”之姓源于周初至春秋的淳于国(今山东安丘县东北)。
赘(zhuì)婿:旧时男子因家贫卖身给人家,得招为婿者,称为赘婿。
七尺:周尺比今尺短,七尺大约相当于今1.60米左右。见《邹忌讽齐王纳谏》注。
齐威王:参见《邹忌讽齐王纳谏》注。
隐:隐语,不直接说出本意而借别的词语来暗示的话。
卿大夫:周代国王及诸侯的高级臣属。卿的地位高于大夫,常掌握国政和统兵之权。
蜚(fēi):通“飞”。“大鸟三年不飞又不鸣”的隐语,据《史记·楚世家》记载,楚庄王时伍举就曾用过。
令长:战国秦汉时县的行政长官名称。人口万户以上的县称令,万户以下的县称长。
《田完世家》:指《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车马十驷:指车十乘。古代一车配四马(驷)为一乘。
索:尽。
禳(ráng)田:古代祈求农事顺利、无灾无害的祭祀活动。
瓯窭(lóu):狭小的高地。
篝(gōu):竹笼。
污邪:地势低下、容易积水的劣田。
赍(jī):以物赠人。
溢:通“镒”,古以二十两为一溢。
御史:秦以前的御史为史官,汉代御史也有掌纠察、治狱的。司马迁所指似是后者。
帣(juàn):通“絭”,束衣袖。
韝gōu):臂套。
鞠:弯屈。
六博:古代博戏,两人对局,各执黑白棋六子。具体玩法见南宋洪兴祖《楚辞补注·招魂篇》引《古博经》。
投壶:古代游戏,宴饮时用矢投入一定距离外的酒壶,以投中多少定胜负,负者罚酒。
曹:游戏时的分组。
眙:直视。
芗泽:泛指香气。芗,五谷的香气。
诸侯主客:简称“主客”,战国齐设置的官名,掌诸侯朝聘之事。
尝:通“常”。
古文观止第五卷第13篇《滑(gǔ)稽(jī)列传》史记· 司马迁
滑稽(gǔ jī)是滑稽(huá jī)的古音异读,《卜居》:突梯滑稽。形容圆滑处世。滑稽(gǔ jī)是一种酒器,有几种说法。扬雄《酒赋》:自用如此,不如鸱夷。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藉酤。鸱夷在聊伍子胥时提到过,是一种皮革做的口袋,这里指皮革做的酒壶、酒囊。鸱夷里装满酒之后,鼓起来,就叫滑稽。圆滚滚的,所以滑稽就有了圆转随俗的意思。
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滑稽,酒器,可转注吐酒不已。说这个东西是转移酒的用具,底部放在鸱夷的口里,上面用樽或壶注酒。大概类似于现在的漏斗。用这个东西来形容出口成章、词不穷竭。同时因为酒不是直接从大缸里倒到壶中,还要经过滑稽转一下,也有了话不直说而绕个弯去表达的意思。
1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
孔子说:咱们所研究的六艺对于治理国家来说都是有功效的。这里的六艺指大六艺,也就是六经。它们在修齐治平上的影响力是一致的,只是侧重点不一样。《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礼》用来节制人的行为,《乐》用来促进人际关系和谐。《书》用来说明古代延续至今的各种情、事、制度,《诗》用来表达人的感情和志趣,《易》用来阐发事物的本质及其变化规律,《春秋》用来彰显天下的是非义理。那这和滑稽又有什么关系呢?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太史公说:天道广阔,难道不宏大吗?尽管六艺博大精深,但大道无垠,肯定还有其他法门。言语鞭辟入里,发微中肯,也可以消解人间的纷争。
太史公说滑稽是谈言微中,结合前面由物品名称进行的引申,可以对滑稽下这样的定义:用有趣的言语以婉转的方式精确类比,引发交流对象的思考。它不单单是幽默,更不是单纯的搞笑。有点类似讽谏的意思。下面开始列举滑稽人物,《古文观止》中仅截取了淳于髡的部分,所以本文叫《淳于髡传》也是可以的。
【译】孔子说:“六艺对于治国的作用是一致的。《礼》用来节制人们的行为,《乐》用来启发和谐的感情,《书》用来叙述史事,《诗》用来表达情思,《易》用来演绎神妙的变化,《春秋》用来阐发微言大义。”太史公说:天道是那样广阔,难道还不大吗?说话隐约委婉而切中事理,也可以解除纷扰。
2
淳于髡(kūn)者,齐之赘(zhuì)婿也。
淳于髡是齐国的赘婿,他的名字髡,有秃头的意思,可能他从小就没头发。当时的赘婿和现在的倒插门可不一样,赘本意是抵押、质押的意思,这个男人活不下去了,把自己或者儿子抵押给人家为婿,不是女婿。想娶人家姑娘,你想的美?娶的是婢女或者女奴,那自己肯定也是家仆了,生的孩子也是人家的奴婢。长不满七尺。
根据现存文物,齐尺还不到二十厘米,按长一点的周尺算七尺也才一米六,所以淳于髡个子不高。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为人机智善辩,多次出使外国,不曾受过屈辱。短短几句话把淳于髡的人物特点交代的一清二楚。个子不高,还大概率是个光头,家境不好做了人家的赘婿,但为人机智。至于他为什么受到齐王信任,以致可以多次出使外国就不得而知了。
下面是一个熟知的故事:一鸣惊人。这个故事有两个版本,一是楚庄王版,出自《韩非子·喻老》。另一个是齐威王版,出自本文。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可能楚庄王版更可靠。齐威王之时喜隐。
齐威王的爱好是说隐语,也就是喜欢听寓言故事。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声色犬马,天天彻夜饮酒,沉迷酒气无法自拔,把朝政都委托给卿大夫打理。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
官员们放纵懈怠,各诸侯国都来侵犯,国家危在旦夕,齐威王左右臣子没有敢劝谏的。估计直言劝谏的都没啥好下场。这时淳于髡闪亮登场了。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fēi)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
和楚庄王的故事一样,淳于髡用隐语来劝说:国都有一只大鸟,飞到王宫栖息已经三年了,既不飞翔也不鸣叫,大王您知道这是什么鸟吗?
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回答也和楚庄王一模一样。这只鸟不飞也就罢了,一飞必定冲天而起。不叫也就罢了,一叫必让世人震惊。之后果然发奋图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
于是接见国中七十二位地方长官,赏赐一人,诛杀一人,发兵而起,奋力反攻。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
诸侯振动,都将侵占齐国的土地归还了。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之后齐国威震诸侯三十六年,这些事情记载在《田完世家》中。
为什么说一鸣惊人这个故事发生在楚庄王身上更合理呢?除了这里的内容与更早成文的《韩非子》高度重合外,楚庄王不飞不鸣是因为幼年即位,楚国内乱,权臣把持朝政的权宜之计。而齐威王纯粹是沉迷酒色,那么是韬光养晦的楚庄王以隐语表达志向之后发奋图强的可能性大,还是放纵恣肆的齐威王随便随便听了几句隐语就浪子回头的可能性大呢?
【译】淳于髡是齐国的“招女婿”。个子不到七尺,辞令机智善辩,几次出使诸侯国,从没有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欢隐语,爱恣意作乐整夜唱酒,陷在里面不理朝政,把国事托付给卿大夫。官吏们怠工腐化,诸侯国一起来犯,齐国即将危亡,就在朝夕之间了,左右没有一个敢谏诤的。淳于髡用隐语来劝说:“国内有一只大鸟,栖息在大王的宫庭里,三年不飞也不鸣叫,大王可知道这鸟是为什么?”
威王说:“这鸟不飞则罢,一飞就直冲云天;不鸣叫则罢,一鸣叫就震惊世人。”于是上朝召集各县令县长七十二人,奖励了一个,处罚了一个,重振军威出战。诸侯国一时震惊,都归还了侵占齐国的土地。从此声威盛行三十六年。这事记在《田敬仲完世家》中。
3
威王八年,楚人发兵加齐。
齐威王八年,楚国出动大军侵犯齐国。这时的楚王应该是楚宣王。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
齐威王让淳于髡到赵国请求救兵,赵国那时虽然还没有胡服骑射,但毕竟掌握着晋国的大部分遗产,能力还是不错的。齐王给赵国准备了多少出场费呢?黄金百斤、车马十套。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
淳于髡一听这个数字,忍不住仰天大笑。还贡献了一个成语:冠缨索绝。士人戴冠,冠有两根绕到下巴下面系住的带子,叫冠缨。索这里的用法比较特殊,做副词“尽,都”讲。绝,断。淳于髡笑的太夸张了,系冠的带子都笑断了。王曰:“先生少之乎?”
齐威王说:先生您是觉得礼金太少了吗?髡曰:“何敢!”
淳于髡说:可不敢有这种想法!王曰:“笑岂有说乎?”
齐威王说:那你怎么笑成这样呢?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ráng)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lóu)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面过来,路上看到有个人在田边祈祷丰收。禳是一种祈祷消除天灾或祸患的祭祀。这个农夫手里拿着一个猪蹄,一壶酒。瓯窭(lóu),指狭小的坡地。污邪,指低矮的洼地。希望这样的土地生长的庄稼也能满筐、满车,指五谷丰登。我见他侍奉的祭品寒酸,但想得到的东西又太多,投入一分想得到千分、万分,这大概就是人的本性。我因此发笑。齐威王一听,你这还是在笑我啊。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
于是齐威王就增加赠礼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一百套。
如果是现在的老板,估计会说:你就不能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自己想想办法?你有给我讲故事的功夫,不如多想想把事儿给办了。我要真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就是让一头猪去赵国,也能借出兵来。还用你?是不是?封建君主在资本家面前就是一小弟啊。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看在钱的份上,赵国发兵的数量和速度都让齐国人满意,楚国听说后连夜撤军了。
【译】齐威王八年,楚国对齐国大举进攻。齐王派淳于髡到赵国去请救兵,带上赠送的礼品黄金百斤、车马十套,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系在冠上的带子全都断了。齐王说:“先生嫌它少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呢?”齐王说:“那你的笑难道有什么可说的吗?”
淳于髡说:“刚才臣子从东方来,看见大路旁有祭祈农事消灾的,拿着一只猪蹄,一盂酒,祷告说:‘易旱的高地粮食装满笼,易涝的低洼田粮食装满车,五谷茂盛丰收,多得装满了家。’臣子见他所拿的祭品少而想要得到的多,所以在笑他呢。”于是齐威王就增加赠礼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一百套。淳于髡辞别动身,到了赵国。赵王给他精兵十万,战车一千乘。楚国听到消息,连夜撤兵离去。
4
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
尽管多花了钱,但事儿办得还算漂亮。齐威王很高兴,在后宫准备酒宴,召淳于髡上前,要赐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
问道:先生酒量怎么样啊?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淳于髡回答道:臣喝一斗也能喝醉,喝一石也能喝醉。石、斗、升、合都是容积单位。一斗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两升,4斤酒。一石是十斗。注意古汉语字典里石就读shí,没有dàn这个读音。而现代汉语词典里标注的的古代石读dàn,而更多人都选择读dàn。不深入讨论,读shí和dàn都没错。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
齐威王说:你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还能喝一石呢?这是怎么回事呢?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
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喝您赐的酒时,执法在一旁监督,御史在后面记录,我在恐惧中弯腰伏地而饮,喝不到一斗就醉了。哪里是醉了,明明是不敢喝了。若亲有严客,髡帣(juàn)韝(gōu)鞠跽,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假若亲友招待贵客,我卷起袖子,躬身跪坐。馀沥,指残酒。我在前边侍候他们喝酒,不时赏我点多余的酒,我举起酒杯祝他们长寿,起身几次,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起,指起身敬酒。正式场合严肃对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覩(dǔ),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
老朋友久别重逢,大家回首往事,倾吐心声,这种场合我能喝五六斗。但,这还不算我的最佳状态。若乃州闾之会。
周制: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二十五家,一个小街道为一闾,所以有个词叫闾巷。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两千五百家,一个小镇子的规模。五州为乡,乡的规模就比较大了。所以,州、闾作为基层行政单位也就指代乡村。有婚丧嫁娶等大事或年节祭祀活动,大家聚集在一起就叫州闾之会。齐国建国之初就融合了东夷文化,风气开放,集会尤为热闹。男女杂坐,行酒稽(qǐ)留。
稽(qǐ),行礼。留,停留。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喝酒,这时候大家还都是有礼的,但不能只喝酒。六博投壶,相引为曹。
六博、投壶,都是游戏。曹,指同辈,称兄道弟。喝到这就没什么规矩了。握手无罚,目眙(chì)不禁。
拉手不会受到惩罚,相互盯着对望也不被禁止。奇怪了,两个姑娘拉手,两个男人瞪眼,谁会去管呢?前有堕珥,后有遗簪。
身前有掉落的珥饰,身后是遗落的发簪。这就出来一个典故遗簪坠珥。问题是,端端正正的这些东西怎么会掉呢?还有人把这里和楚庄王的绝缨之宴类比,做了个成语叫遗簪绝缨,形容不拘形迹、放荡无度。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三。
我啊,打心里喜欢这种氛围,饮酒八斗也只有二三分醉意。微醺而已。那还欠着七八分酒意呢?日暮酒阑,合尊促坐。
喝到太阳下山,酒宴迎来尾声,大家拿着酒杯,东倒西歪靠坐在一起。男女同席,履舄(xì)交错,杯盘狼藉。
履和舄,都是鞋子。区别在于舄(xì)是高档货。大家靠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子相叠,杯盘散乱。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
主人把客送走却单单留下了我。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罗衫的衣襟解开了,我闻着姑娘们的体香,这个时候我最开心了,能喝到一石酒。之后的故事就不能多说了。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总之酒喝多了就会犯错误,尽情取乐往往以悲剧收场。世间之事莫不如此。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这就是所谓的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很明显淳于髡这是在以隐语讽谏。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
齐威王说:你说的对啊!于是不再彻夜饮酒作乐。这里又和前文所说齐威王的“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对应起来。并任命淳于髡为招待诸侯的主要陪酒人。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齐国王室举行酒宴,淳于髡常常在侧作陪。
这个故事也很有意思,在赐酒这个庄重的环节,淳于髡说了很多逾矩之言,表面戏谑荒诞,实则明公而义正,可谓亦庄亦谐、妙趣横生。但逗趣之余却句句不离为政之理,所以太史公认为滑稽之人有补于国事。到了魏晋,天下动荡,社会沉浊,玄学风行,士人无法直抒胸臆,只能通过调侃来表达对社会的不满。所谓“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谐之言无方。”滑稽便从委婉讽谏转而到了“调侃不羁”的阶段,其隐更甚,其表象也更倾向于谐了。
【译】齐威王大为高兴,在后宫办了酒席,召见淳于髡赏他喝酒。问道:“先生能喝多少才醉?”回答说:“臣子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其中奥妙能听听吗?”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赏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在后边,髡心里害怕跪倒喝酒,不过一斗已经醉了。如果家父来了严肃的客人,髡用袖套束住长袖,弯腰跪着,在前边侍候他们喝酒,不时赏我点多余的清酒,我举起酒杯祝他们长寿,起身几次,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如果朋友故交,好久没见面了,突然相见,欢欢喜喜说起往事,互诉衷情,喝到大概五六斗就醉了。
如果是乡里间的节日盛会,男女坐在一起,酒喝到一半停下来,玩起六博、投壶,自相招引组合,握了异性的手不受责罚,盯着人家看也不受禁止,前有姑娘掉下的耳饰,后有妇女丢失的发簪,髡私心喜欢这种场面,喝到大概八斗才有两三分醉意。天色已晚,酒席将散,酒杯碰在一起,大家靠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儿相叠,杯盘散乱,厅堂上的烛光熄灭了,主人留住髡而送走其他客人。女子的薄罗衫儿解开了,微微地闻到一阵香气,当这个时刻,髡心里最欢快,能喝到一石。
所以说酒喝到顶就要做出乱七八糟的事,乐到了顶就要生悲,世上所有的事都是这样。”说的是不能到顶,到顶就要走下坡路的道理,用来讽谏的。齐威王说:“说得好!”就停止了通宵达旦的喝酒,用淳于髡担任诸侯主客的职务。王室宗族举办酒宴,淳于髡常在一旁陪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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